第一节 城区卖菜

作者:代德明    更新时间:2014-07-23 13:23:07

四年级上学期放寒假的第一天晚上,父亲找母亲商量:“这两天土豆价格上涨了,让阿明挑点土豆跟着我到城区卖吧。”“他还这么小,压坏了就长不高个子。”“不要紧,我读一年级时就到城区卖菜。个子并不算矮。”“那你可要少给他装点菜。”“我知道。”

这是母亲嫁到杨家以来,父亲第六次主动找母亲商量事情。

母亲走到正洗脚的阿明面前:“阿明,你爹想让你挑点土豆跟着他到峡光城区去卖,你愿意吗?”

“愿意。”阿明不假思索地说。凡是母亲说出的话,他从来没有丝毫质疑。他没有去想挑着菜担走二十多里山路的艰辛与劳累,没有去想守着菜摊蹲在地上遭受日晒雨淋与蚊虫轮番攻击,还要饱受一些高傲市民不肖一顾的白眼。

一旁的爷爷对阿明母亲说:“让杨慧也到峡光市去卖菜吧,锻炼锻炼她的胆量,她胆量太小了,还赶不上三个月的猫的胆量。”

“杨慧毕竟是女生,力气小,又太瘦弱,挑着菜去这么远的路去卖,我担心她会累出病来。”母亲解释着。

爷爷也就不再多说,继续卷着那一尺长的纸烟。他最爱抽自卷的纸烟了,偶有客人送给他一包商品纸烟,放上三年他也不会抽出一根。他睡房的箱子里已经放了一千二百三十九支纸烟了。如果实在装不下了,他就拿出一部分出来,小心地拆开,再一根一根地卷着。他借此打发做木工活儿之外寂寞的时光。当他全神贯注的卷纸烟的时候,是决不允许外人帮忙,生怕他们没有洗洁净的手会把灰尘卷入纸烟中,那会严重影响纸烟的纯正的口味。

第二天凌晨,公鸡叫第二遍后,正在甜梦中的阿明被双腿的剧痛惊醒,原来是衣服反穿了还浑然不知的父亲站在床头起劲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快起床!快起床!天要亮了!”睡眼朦胧的阿明嘀咕着:知道了,你叫两声不就行了吗?我没有睡死!

阿明在厨房里匆匆洗着脸,当他到堂屋里拿起扁担时,父亲已经挑着担子走到屋外两百米之外了。

阿明挑着担子,追赶着父亲。尽管周围的夜景感觉朦胧而迷人,但他没有时间去驻足欣赏,一门心思地盯紧着前方的移动的小黑点,稍有疏忽,他和父亲的距离就被进一步拉远。

从出门到峡光城区土街菜市场,父亲停下担子歇息了三次。阿明就趁着他歇息的三五分钟时间里,终于赶上了他。当阿明丢下担子随意地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大口喘气不到二十九次时,父亲就站了起来,继续赶路了。

父亲一站起来的瞬间,阿明就觉得莫大的力气又再度回来。他感觉自己是在和父亲开展一场没有宣告的竞走比赛,他认为自己不能输,因为他知道自己肩上的重量,只有四十二斤九两,比起父亲一百九十九斤半的担子,简直微不足道。

终于到了土街菜市场,阿明感觉骨头像散了架。他想趴在冰凉的地面上,睡个三天三夜。但他刚刚喘了一口气,父亲就在他耳边低语着:“你就在这里卖,我往前走一段路卖。我们分开卖,售价就高些,卖得快些……有人还价时,第一次时你不要松口,你要观察他是不是诚心,第二次还价时你就让一点,最多让两次……老婆婆们最喜欢讨价还价,不要和他们纠缠,以免影响别的顾客,还要防止她们偷菜……”阿明愣愣地望着已经走远的父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第一次听见父亲讲授卖菜技巧,也是第一次听见寡言的父亲和自己说这么多话。之前他总以为父亲完全是浑浑噩噩地卖菜,定价权完全在顾客手中;之前他以为父亲这辈子不会和自己有三句话以上的交谈机会。唉,我的想象力还是不够,还是这么偏激与肤浅。

阿明蹲在摊位旁,当有市民询问菜价时,他就响亮地报出价格。头一天晚上,母亲就嘱咐他卖菜时声音要响亮,不能瓮声瓮气,不能吞吞吐吐,这样顾客就不会过多的还价。当没有顾客的时候,阿明会望一望那七十米之外的父亲。在这遥远而陌生的异地,阿明感觉平时渺小如蚁的父亲,现在就是一棵高耸入云的澳洲的杏仁桉树,可以依靠,可以信赖,可以遮风挡雨。

在守着菜摊时,与某些斤斤计较的顾客讨价还价的艰难,口渴时喉咙冒着阵阵青烟,旁边早已弃用的臭水池散发出的不少于两百种的怪味,从各种阴暗角落飞出的苍蝇与蚊子联合对阿明发动了九百零九次的攻击,近正午时饥饿袭来伸手可以从前胸摸到脊柱,这种种的还有未述的困难,阿明都置之不理,这些小小的困难在他眼中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只想卖个好价钱,尽可能多卖一分钱。爷爷一到冬天,他的四肢颤抖的毛病就犯了,今年到卫生所共去了九十四次。陈医生向母亲索要医药费二十五次。姐姐身体虚弱,今年她在学校做课间操时晕倒了十九次。母亲的肝脏似乎有点问题,父亲常常说耳朵里有千万架重型战斗机在轰鸣。

到下午一点五十八分时,父亲送来了六个菜包子,从餐馆借来的不见底色的瓷碗里盛着满满的凉水。阿明没有换气地咕咚咕咚喝完了凉水。当父亲扣完第三颗衬衣的扣子时,六个菜包子已经在阿明的胃里消化殆尽。

晚上八点半钟,阿明和父亲终于到家了。阿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直到母亲催促他去睡觉十五遍后,他才勉强支撑着站了起来,一步一停地向睡房走去。当他走到床边时,爷爷已经在做第六个梦了。当然,这期间,晚饭是母亲端到阿明手边的,洗澡水也是母亲调好了水温放到他脚边,甚至他的鞋子也是母亲帮着脱下的。他实在太累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极端劳累的滋味。

当他躺在床上时,头脑里电石火花地闪现了一个念头:还是读书轻松,父母挣钱,多么不易。之后不到三秒,他就沉沉地睡去。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半钟时,他才缓缓醒来。平时每夜平均要做十五个梦的他,这一夜居然半个梦也没有做。

有了第一次卖菜,就不担心没有第二次。

三天后的凌晨,依然是公鸡叫第二遍后,母亲就轻声地叫唤着阿明起床。阿明边打着呵欠边起床,他要独自一人到城区卖土豆。

头一天晚上,阿明就请母亲叫醒自己。他受不了父亲像拍打牲口般的催床。担子是父亲准备好的。尽管母亲无事不能,但她对绳子的牢靠与否实在没有把握。

走出大门,阿明挑着担子走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在有些偏僻而黝黑的地方,看不见一个住户,他心里就“咚咚咚”地直跳,平均每分钟可以听见胸膛里传出一百八十九次如沉闷鼓声的声响。他担心从路边树林里忽然跳出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或者从路边百米深渊下爬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尤其在经过一个白茫茫的大水库时,周围是绵延不断的坟堆,他双腿剧烈地颤抖着,水面上泛着奇异的光芒,野鸭子在水面上肆意追逐,有一处一人多高的水草莫名其妙地有规律地晃动……这一切的一切,都会让他惊恐不已,心惊胆寒……

他以前听大人讲过这水库的怪事:水库里曾扔过私生子、死胎、病死婴儿尸体,一到夜晚某个时段,他们就相约浮到水面,拍打着水面,放肆地怪笑,或者凄厉地哭喊……阿明加快步伐,他忘记了肩上的沉重的担子,一心只想着走过这骇人之地……

当他经过距离小路十七米远的一个大坟包时,他惊奇地发现这坟包足有二十四米高,可能古人为了节约土地资源,合葬了不下百人。他继而发现这坟包居然洞开着一个两人高的门,先是有七个面色苍白的孩子走出来,再是九个奇形怪状的中年男女走出来,之后是十一个高有三米矮只一尺的身高极其悬殊的老人走出来……

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阿明胸膛一震,像被钢锤猛击。他加快脚步,他知道这里是不祥之地,不宜逗留,他望了那坟包最后一眼,那二十七个怪人惊慌失措地反身朝坟门跑去……

走过了水库,能看见住户了,阿明剧烈跳动的心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暗暗庆幸着:如果在水库边再多走一米远,自己的心脏必定会蹦跳到体外,或者在胸膛内四分五裂。

到了镇卫生院旁,阿明就放下担子,歇息一会儿。天还黑着脸,偶尔会有三两个挑着担子匆匆赶路的人……到了砖厂,再休息一会儿。路旁有一块大石头,他会坐在那儿喘着粗气。东方的天空泛着鱼肚白,行人逐渐多了,有背着背篓的,有提着篮子的,有挑着如两座小山般担子的……但都是大人,看不见和自己同样大的孩子。到了长江边,天大亮了,各色的人如潮水般挤向码头,阿明挑着担子被挤得东倒西歪,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蹿……说是码头,其实就是一块块木板首尾相连,从岸边一直延伸到轮船上。脚下的路,是并排睡在江面上的两三块长木板,中间的缝隙小的有一掌宽,大的有一步宽,谁要是一脚踩在大的缝隙中,那恐怕就要成为长江鱼的美餐。为什么码头工人不把并排的木板用铁丝牢牢地捆绑在一起呢?难道铁丝在中国是紧俏物资?阿明想不明白。每次临出门时,母亲总要千叮嘱万叮嘱他小心过码头跳板。头几次,阿明走在跳板上总是心惊胆战,还必须一脚赶一脚,慢了后面的人就会骂骂咧咧的,但次数多了,阿明过跳板时就没有一丝慌乱,步伐轻快而稳健……

上了轮船,阿明又有了新的烦恼。菜筐子、篓子、扁担、草帽子、斗笠、秤杆、秤砣和菜农混杂在一起,没有一丁点缝隙。仅有的几个座位,堆满了人。阿明被挤得东倒西歪,但他努力让自己的担子在视线范围内。他感觉周围的菜筐和乘客都欺负自己个儿小,而不约而同地向自己挤压过来,似乎要把自己挤飞,要把自己挤出轮船之外。政府啊,为什么不多造几艘轮船?这样大家就不会挤挤挨挨,你推我搡了,还不会让这年龄恐怕八十有余的轮船这么吃力,如果江面上忽然刮起狂风掀起巨浪,这疾病缠身的轮船恐怕会来个肚子朝天。

到了北岸,阿明心中的石头才缓缓落地。北门菜市场最近,但土豆售价低,阿明就咬咬牙,舍近求远,再走三里路,挑到土街菜市场去……

晚上,阿明回到家,把一堆分分角角的钱币均匀地铺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一张一张地,一枚一枚地,小心而开心地数着……数完后,他兴奋地发现,均价比上次和父亲一起去卖菜的均价要高。他为此而狂喜,他忘记了一天的疲劳,在堂屋里扭着腰肢,跳起了自编的舞蹈。

自此后,阿明就每隔一天就挑着蔬菜到峡光市城区菜市场卖。从本次放寒假到第二年寒假结束,阿明和父亲一起去卖菜十三次,和代华一起去卖菜九次,阿明独自一人去卖菜一百零六次。阿明有时候在放周假时也去卖菜,邻居都以为他卖菜上瘾了,或者成了偏执狂。只有他自己才明白频繁卖菜的原因,是为了多挣点钱,哪怕多挣一分钱,以缓解家庭如五座泰山压顶的压力。尽管卖菜挤占了他的空闲时间,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学习成绩。他在城区十五个菜市场卖过菜,知道了每个菜市场的特点,知道不同的蔬菜品种,在哪个菜市场的售价最高。他去的最多的是土街菜市场,他能准确说出光顾这市场的至少九十五个顾客的饮食爱好。

每次阿明要去卖菜时,父亲头一天晚上就把菜担子装好。但每逢这样的晚上,父亲和母亲总会有或长或短的争执,为担子的重量、菜筐的大小、筐绳的牢固与否、扁担的裂缝等。母亲总是强调安全第一,督促父亲要把安全细节考虑周到,但父亲总是嘲笑她纯属多余。如母亲总是要求父亲把担子称一称,担子不能超过五十斤。但父亲总是说没有必要称,即使勉强称了,多个三五斤就算了,但母亲坚持把多的蔬菜拿出来。有时候父亲把蔬菜匆匆装进筐子就溜之大吉,母亲就捡起秤杆,和阿明一起抬着菜筐称。她边称边念叨着:“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挑重了就会成为矮子。你瞧街道上有的矮子被行人当动物看呢。”有时候蔬菜价格行情好,父亲就说趁行情好把阿明的菜担子多加几斤,母亲总是拦阻着:“你多几斤无所谓,阿明还是个孩子呢!”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