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身边躺下,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江鸥摸出枕畔的手表。夜光针指着凌晨两点。
这块小巧的“山度士”女表,比江鸥的年龄还大。她只知道,抗美援朝的烽烟燃起之初,年轻的母亲就报名参加了志愿军,离开了大学校园。成为空军司令部《战鹰报》的记者后,这块瑞士进口表就戴在了母亲的手腕上。具体是何时出现?又是由何人所赠?抑或仅是少女为自己踏上人生征途留下的纪念?母亲虽未提及,却并不妨碍江鸥在心头悄悄构思一个个美丽的朦胧故事。
十六岁那年,江鸥进入太行山的军营前,特意向母亲索要来“山度士”。从此这块逐年衰老、多次进出修理铺的旧表,就作为难以言说的亲情象征,伴随着江鸥辗转人生的战场。
她放下手表,缩进被子里,想要继续入睡,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适才的残梦。她紧闭双眼,试图把那些断断续续的碎片拼接起来。
那些在海边举着刀枪棍棒追逐辱骂我的陌生人,是些什么东西呢?我与这些家伙素不相识,也从未招惹过他们,是谁招徕驱使了这群男流氓女流氓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恃无恐地聚众犯罪,欺凌一个身单力薄的女同胞,比南京大屠杀中的鬼子兵还邪恶凶残?
洒向人间都是怨,
一枕黄粱再现。
想起东德移民令人心寒的告诫,她身上泛起了一层细密的疹子。不祥的预言,竟然在梦境中首演。
她脑中又浮现出那群鸣叫着盘旋的白色水鸟,那堵由金砖堆砌的红墙,腐气冲天的垃圾堆,毒蛇们交欢时令人作呕的谄媚吹捧,厚颜无耻的**调笑,还有乌贼公鳖们赤膊上阵时喷出的恶臭的唾液。
为什么我被剥光衣衫,遭受群氓的凌辱?为什么在我的梦中,总会出现飞翔与逃离的景象?
难道说,我的前世是一只离群的鸟儿,习惯了在蓝天下独来独往,拒绝向邪恶和虚伪屈膝投降?
江鸥回忆的列车沿着生命的旅途一点点往回倒,最终停留在一处她宁愿彻底忘却的人生轨道上。
回想起发生在童年时那个盛夏的雨夜,泪水汩汩地流出了眼眶。她的脑子异常清醒,心却一阵阵紧缩,坠入了寒冷的冰窟,再也无法进入梦乡。
不,不是的,母亲是世上最爱我的人。她只是受了太多的冤屈,无处排解,才发泄到我的身上,也只能发泄到我的身上。
江鸥一遍遍地说服着自己,并急切地搜索着记忆的云层中残留的每一丝阳光。
大二那年暑假,江鸥是在家中度过的。为了一件小事,母女间起了龃龉。江鸥受不了劈头盖脸的指责,流着眼泪拎起行囊,晚饭也没吃,便登上了提前返校的火车。
第二天中午,母亲端庄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女生宿舍空荡荡的楼道里。她将手中的铝饭盒递给江鸥,默默地盯了她一眼,一语未发,便转身走下了楼梯。
江鸥打开了饭盒。里面盛着的,是母亲头天专门在炉火上为她烹煮了一下午的那只五香烧鸡。
母亲是爱我的。但她的爱,只会永远深埋在心底,不肯示人。
不是吗?出国前,在整理影集时,江鸥突然在自己的一张黑白旧照的背面发现了几行熟悉的笔迹。那是在文革中与母亲天各一方的漫长岁月里留下的痕迹。
“望你好好学习,健康成长,千万不要走妈妈走过的错路。
1969年春节,写于深切的思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