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作者:李彦    更新时间:2014-07-22 16:06:11

恍惚中,江鸥看到自己在苍穹下独自飞翔。漆黑的海面上,笼罩着重重阴霾。她想摆脱开这令人窒息的视野,寻找光明与晴朗。为了保持平衡,不从空中坠落,她吃力地摆动四肢,象鸟儿舞动双翅一样。

透过影影绰绰的浓雾,她看到下面显露出长长的海岸线。一群白色的水鸟环绕着险恶嶙峋的山崖盘旋,发出阵阵惊恐的鸣叫,似乎是撞见了什么骇人的景观。

一不留神,她失去了平衡。臂膀僵住了,竟再也舞动不起来。明知下面是万丈深渊,却只能横下心来,闭紧双目,任凭身体像一片树叶,由高高的云端飘落。

白色的水鸟群消失了,唯留下高空中传来的余音袅袅。

她跌落在肮脏龌龊、垃圾成堆的海岸旁,不慎惊扰了一团蠕动着的毒蛇。有海蛇,也有陆地上生存的眼镜蛇,公的母的,肥的瘦的,扭动着乱缠在一处。一条条**的红信子在暗夜里摇摆。污浊的空气中飘荡着**求欢时调笑的声浪。

“俺就喜欢你那骚样儿,像发情的驴子,在泥地里打滚儿!”

“拿啥衡量优秀蛇?被异**上,被同性恨上,被偷儿追上。亲爱的,你红啦!”

“她就跌落在你身边,一定慌了手脚吧?快,多招些帮闲来,给她泼上几盆脏水,把她搞臭,就把视线引开了!”

“你真是料事如神哪,英雄所见略同哦!”

“首席有令:统一口径,一是嫉妒,二是**,硬往她身上赖,不怕打不死她!年年搞优秀蛇排行榜,都靠首席弄钱拍板呢!谁敢不跟咱跑,今后就别想在蛇坛里混!”

“给她栽赃倒不难,反正都是匿名的,抓不着。可俺不能白卖力气。你能帮俺搞到永久海蛇身份证么?”

“恁值个甚?给咱撑腰的,全是硬货色哩!西门大官人那里,早过了明火的,自不待言,巡海夜叉的跟班儿,在暗里帮咱捅刀子,龙王殿主薄的继任,也内定了要提拔呢,副部级……”

江鸥明白,自己在无意中惊扰了爬虫们的好事。蛇们恼羞成怒,开始疯狂地撕咬她单薄的衣衫。

在这人妖颠倒、腐烂发臭的垃圾堆里,无处讨还公道,唯有拼死搏斗,与毒蛇们同归于尽。她克制住强烈的厌恶,咬紧牙关,用自己光洁的肌肤,碾压着身躯下一条条沾满毒液的爬虫。

毒蛇们尖利的牙齿剥光了她的衣服。她看到自己赤身裸体,顶着腥风恶浪,在黑夜的海边奔逃。紧跟在后面追赶的,是一群挥舞着刀枪棍棒、满口污言秽语、尖声叫骂的虾兵蟹将,脑门上却都绑了白布条条,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美女”、“学者”、“基督徒”、“优秀蛇”的字样。

“长得丑,又没才,怪不得没人想日你呢!只配嫉妒俺们美女蛇,夜夜车轮大战,馋死你!”

“听说你的伴侣阳萎了。你那邪火没地方出!嘻嘻,俺们年轻,有能力,陪你玩玩儿,咋样?”

“她是个**,跟咱美女蛇求爱,不搭理她,就疯啦!”

“诬陷你怎么啦?耍流氓怎么啦?你去告呀!俺们发信可都没落款,你找得着谁?再说啦,就你那穷酸样,请得起律师吗?白人律师可都贵着哪,你这个岁数了,就是浑身上下都脱光,也引不起人家半点性欲!不给你减价,反要涨呢!哈哈……”

海面上风急浪险,波涛汹涌,拍打着沿岸崎岖狭窄的山道。她的腿脚象被锁链缚住,失去了灵活,无论怎样挣扎,也寸步难移,犹如在逆流中跋涉。她拼命挥动双臂,想要返回晴朗的碧空,却发现已经丧失了飞翔的功能。她想张口呼救,喉头已哑然失声。

山道的前方,隐约闪现出一堵红墙,在黑夜里闪射着耀眼的金光。那红色让她心头燃起了一线希望。

艰难地挪到墙下,才发现那红墙的基座,原是一块块金砖堆砌而成,无怪乎发亮。定睛细看,那墙,竟也是一垛胡乱拼凑起来的碎砖烂瓦,染了红色,百孔千疮。

嘈杂声中,红墙上方突然探出了一排丑陋狰狞的嘴脸。为首的,竟是方才在草地上乱交的那几条毒蛇。聚拢在蛇们四周的,一个似猪,一个似狐,一个似獾,一个似鼠,却都瞄了眉画了眼,扮出人的模样。

卷了梢的母蛇在泥坑里转着圈撒泼,朝老公蛇卖弄风骚。老公蛇的喉头憋出了一声奸笑,蛇们兽们便龇牙咧嘴,齐刷刷发出喧嚣。刺耳的噪音如高分贝喇叭,远播天涯海角。

“警告你,再敢与俺中国人民为敌,等待着你的,就是可耻的下场!”

“不用俺亲自动手。俺的学生上阵就够了,正好练练俺教了他们多年的手段!”

老公蛇咬咬残缺的利齿,砖垛上便蹦下来几只母乌贼,有松了皮的,也有生了疤的,连滚带爬,歇斯底里嚎叫着,朝江鸥身上喷来一片浓黑的毒汁,污染了她洁净的躯干。

老公蛇又甩起秃尾巴尖,在一块金砖上敲击出诱惑的声响。忽地,从烂瓦底层蹿出了一只精瘦的鳖。

鳖的浑身上下沾满了在地狱里浸泡后再也洗不净的污迹。几年没食吃了,鳖伸出瘦干的脖颈,瞪圆了一对小眼,急不可耐地爬到江鸥脚下,狠命撕咬啃噬她裸露的腿腕,一面频频回首,谄媚地笑着,朝墙头那只卷了梢的母蛇邀功请赏。

江鸥浑身的伤口被海水蛰得生疼,但她相信人的力量。她昂起头,冲着烂砖垛上那几条毒蛇愤怒地喊道:“你们这些聚众欺人的流氓恶棍、暴徒罪犯,迟早要遭天谴!”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

流遍了,

郊原血。

有人晃动她的臂膀。江鸥从噩梦中惊醒,心头的冤屈与悲愤聚积成河,汩汩流淌。

“快醒醒!你是做梦了吧?听你在喊叫。”

母亲立在床前。院子里的路灯透过窗帘的缝隙,影影绰绰,洒在卧室的墙上。

“对面那座楼里,有人在吵架。我听他们吵了半天了。那些人说的是中文,好像是为了钱在闹。”珊瑚又说。

江鸥惊魂未定,定了定神,才注意到从窗外传入的嘈杂声。院落狭窄,对面楼房里凶恶的争吵,在子夜时分,令人心悸。

江鸥连忙爬起身,查看贝贝。还好,孩子仍在酣睡中,未受惊扰。

珊瑚问,“那是些什么人?”

“可能是倪秋吧。他是附近一家自助餐厅的老板,雇了几个偷渡来的中国人给他打工。那些人和他一起,都住在对面的那套公寓里。”

“他们认识你吗?”母亲担忧了。

江鸥摇摇头。这座院子里除了她,还住着几个同胞,都是男性。江鸥从不与他们来往,也不清楚他们的姓名和身份。只是擦肩而过时,匆匆记住了几个有特征的。一个是长发披肩舞刀弄棒的鲍师傅,一个是肤色棕黄门牙突出的水獭,印象最深的,则是尖下颏、溜肩膀、油腔滑调的倪秋。

夜半的吵闹声,有效地稀释了浸泡着母女二人小天地里的硫酸。预计要持续数天之久的阴霾,一夕便云开雾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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