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江鸥却无法入睡。母亲板着面孔在灯下奋笔疾书的形象,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脑中。这种表情,她非常熟识,从幼年起便伴随着她的成长,并在潜移默化中,为她树立了人生的榜样。
此刻,母亲在写什么呢?懊恼她生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女儿?还是为我在这块陌生冰冷的土地上处处碰壁的遭遇而心疼、失望?
“自从有了你,我的一生就彻底毁了!”母亲怨恨的声音再次在空中回响,像一把利刃,一下下戳割着江鸥的心脏。
江鸥很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然而,母亲仅有的一次描述,简短、平淡,承载着她刻意的遗忘。
根据那支离破碎的字眼,江鸥在脑中勾勒出几幅色泽暗淡的油画。
那是深秋里一个月圆之夜。清辉透过窗棂,洒在产妇苍白的额头和面颊上。
走廊外,远远地传来婴儿的哭泣声。适才,护士夸赞婴儿很漂亮,粉红的面庞上生着一对漆黑的大眼,左颊上还有一只圆润的酒涡。
对这善意的恭维,产妇仅仅报以无言的苦笑。她的内心正在挣扎着,是否应当把婴儿送给他人领养……
这样的描述,当然令江鸥沮丧。于是,按照贝贝在风雨中来到世上的细节,她重新绘制出自己降临人世的那个晚上。
冰冷的雨滴昼夜未停,淅淅沥沥,敲打在玻璃窗上。乌黑的长发在雪白的枕上散乱成一团。没有人声,没有灯光。她独自躺在妇产科监护病房里,忍受着一浪高过一浪、长达三十六个小时的阵痛。当她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奄奄一息时,她嘶哑着喉咙哀求道,医生,拿把刀来,切开我吧!
江鸥能够理解,珊瑚当初看到新生儿时,为什么目光中氤氲着的,不是喜悦,而是漠然与忧伤。当身体里的血液已经流光,四肢冰凉,江鸥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看一眼那个陌生的小生命。
你给他起好名字了吗?面对护士温柔的询问,她只是无力地晃了一下头,便合上了双眼。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江鸥才得知了和自己生命有关的那个男人的真相。那时候,他早已长眠于大兴安岭茫茫的林海里多年,仅留下哀怨的呼唤,随着冬日的北风,偶尔潜入亲人的梦乡。
提到那如流星般瞬息即逝的短暂婚姻,珊瑚秀丽的面颊便会绷紧,眸子也如极地冰川,折射出难以穿透的寒光。
“我从不后悔,从不。是的,他的确有才华,也曾经展示过昙花一现的辉煌。但在政治上,他是敌人。我只能相信组织,相信党。”
残酷的告白,粉碎了江鸥在心头悄悄编织了多年的浪漫童话。从此她停止了暗夜里的饮泣,也开始学会遗忘。
江鸥的自信心从未建立起来。珊瑚不止一次地责怪她,办了错事,却总是向母亲隐瞒真相。然而,江鸥不知道,即便母亲及早得知真相,是否就能引导着她的小船驰往光明的港湾。
母亲踏过的小路,崎岖蜿蜒,难道不是荆棘丛生,不见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