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皆白,
雪里行军情更迫。
江鸥受到伤害的自尊心,很快就因第二天便获得的一份新工作而抚平了伤口。
操南欧口音的女老板以灿烂的笑容欢迎着江鸥的到来。她撩起宽大的百摺裙,踩着纤细的高跟鞋,楼上楼下,轻巧地跑着,带领江鸥参观这座位于市中心的百年酒店。
“姑娘你别发愁!我这里可有的是活儿让你干,而且你可以自行决定工作时间的长短,每天爱干多久就干多久,我给你按小时付酬!知道吗?自从二十年前我买下这家酒店以来,还从来没对厨房做过彻底的清洁呢!每天早晨,你先在厨房里清理油污。等厨师们来上班的时候,你就转移到二楼,去打扫那里的几间客房。”
女老板一面热情洋溢地说着,一面引着江鸥离开厨房,拐入一条狭窄阴暗的走廊,指了指走廊两侧紧闭着的几扇黑漆木门。
酒店的外表古朴典雅。浅棕色的大石块墙壁,狭长的玻璃门窗,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式建筑风格。可是很难相信,厨房才仅仅二十年没有彻底清洗过。灶台、墙壁、抽风机、锅碗瓢盆,无处不糊着一层厚厚的油腻,若说一百年来没清洗过,也不算夸张。江鸥用各种清洁剂轮番上阵,折腾了两个时辰,却收效甚微。黑黝黝的烤箱上,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地方,像海洋中的孤岛,闪烁着不锈钢耀眼的光亮。
江鸥呆立在厨房中央,揉搓着酸痛的手腕,环顾四周,陷入了深深的沮丧。要把厨房上下都搞成这“孤岛”的模样,是否要花费整年的光阴?如果我的一生将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回馈社会,二十几年的书本教育价值何在?争取女性经济独立,是否是心血来潮的愚蠢主张?
一阵悠扬的口哨声在走廊里回荡,打断了她的沉思。
白皮肤蓝眼睛的英俊青年闪身入门,潇洒地挥了挥手,开始把金属器皿摔打得丁当作响。沉闷的空气里,平添了喧闹与欢畅。
“你是中国人吧?”他一面从冰柜里取出红红白白的大肉块,往案板和水池里咚咚响着扔过去,一面高声寒暄。“知道吗,我也会做中餐呢!什么豆腐啊,白萝卜啊,还有大白菜,这些东方人爱吃的东西,我也懂得怎么拾掇……”
小伙子单纯的话题、轻松的情绪令江鸥纳闷,为什么他就不感到沮丧?随即想起了多年前在中国时,曾经陪同外宾参观一个闭塞的村庄。当她感叹村民如何能忍受单调乏味的乡间生活时,外宾翻了翻蓝眼睛,说,“他们并不感到痛苦,因为他们没有复杂的思维。你们中国古代先哲不是早就说过吗,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不高兴?还有,老子怎么说的?最好的状态就是让人民的脑子空空,肚子饱饱,如果做到了这一点,即便大家住得很近,都能听见鸡狗乱叫,也不会打仗的!”
此刻,她恍然所悟,人类社会缺少的,是勤劳快乐的清洁工,而非酸腐沮丧的博士生。
比起藏污纳垢、积重难返的厨房来,二楼走廊里那几间陈设简单的客房,堪称“洁净”。然而,比起她在二楼走廊里所受到的惊吓来,厨房里的“肮脏”却实属正常。
那天,她刚刚拐入神秘幽暗的走廊,就被吓得魂飞胆散。迎面瞥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妙龄女郎,从头到脚一丝不挂,站在敞开的房间门口,倚着门框,与对面房间里住着的厨师嬉笑闲扯。年轻的厨师显然对女郎这副尊容早已司空见惯,因此谈笑自如,丝毫未见窘迫之色。隔壁房间的屋门也大敞着,江鸥看见了一个满头卷发染成紫菜头色的全裸女郎,叉开白皙肥硕的双腿,坐在摇椅上,盯着空中喷云吐雾,晃啊晃。
见到江鸥这个中国女人,她们既无慌张,也不躲藏。
我在她们眼中,显然是“非人”。
穿鞋的惧怕赤脚的。江鸥“咚”的一声,扔掉手中拎着的水桶和抹布,落荒而逃。她疾步下楼,奔入酒店大堂,找到女老板,向她反映了情况。
“天哪!我叮嘱过她们一百遍了,别把客人带到她们的房间里去,可她们就是不听!等着瞧吧,这些家伙迟早会给我惹麻烦,把警察招来!”女老板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江鸥**地注意到,她的嘴皮翻动着,目光却一直躲避着江鸥,不肯,或者说不忍,直视这个中国女人天真的不安。
直到此刻,江鸥才知晓,酒店的地下室里,开设着一间脱衣舞场。自己连日来负责清洁打扫的那几间客房,里面住的,竟然是有暗娼之嫌的脱衣舞娘。
第二天收工后,她踌躇再三,才克服了心头的罪恶感,悄悄走下楼梯,步入了地下室。
透过烟雾弥漫的雷射强光,江鸥看见了紫菜头。她正在屋中央巴掌大小的舞池里献技,卖力地扭动着肥白的身躯,前后左右地暴露展示着自己的隐密部位。舞池外面,围坐着七八个醉鬼,口眼中盛不住淫亵的光,手指比划着下流与肮脏。紫菜头闭紧了血红的双唇,随着刺耳的音乐机械地跳跃着,旋转着,躲避着空中挥动的毛茸茸的兽爪。
江鸥站在吧台一角,浑身的肌肉缩紧了,四肢发僵。
真不能理解,云淡风清,鸟语花香的土地上,怎么会隐藏着如此丑陋黑暗的画面?
读书时,她曾听加拿大教授提到过,两百年前,时值法国大革命期间,法国政府抓捕了巴黎街头的大批妓女,塞入轮船,运往加拿大,嫁给找不到老婆的农民,堪称一石两鸟的双赢举措。
江鸥告诉教授,中国政府在1950年也曾成功地消灭了**现象。北京城的一千多名娼妓在一夜间被拘捕,或被训练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或被安排嫁给了娶不起媳妇的穷苦工人,互通有无。
然而,星移斗转,岁月如梭。别说加拿大了,在如今笑贫不笑娼的祖国,文人墨客们也早已竞相歌颂窥淫癖、表彰下半身写作了。
不久前,江鸥遇到了一位从中国来探亲的女人。面对江鸥的不解,这位妇联干部的回答却理直气壮:解放前女性**多为被迫的,所以容易改造。如今的女性**多为自愿,叫我们怎么管?
耳边传来醉鬼的狂笑声。江鸥感到脚底发虚。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寻找依靠,却落了空,原来身后没有墙。
第二天中午,江鸥打扫紫菜头的房间时,恰逢她在屋中对着穿衣镜懒洋洋地梳妆。脚下的地板上,四处撒着亮闪闪的镍币。
江鸥诚恳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希望你不介意我昨天去看你跳舞的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生活的真相。”
紫菜头耸了下肩膀,目光冷漠刚强,横扫千军如卷席,如她在舞池中一样。“随便你看。我不在乎。”
犹豫了片刻,江鸥还是吐出了心里话:“难道,你就找不到其它职业吗?”
“其它?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挣钱多。”紫菜头捕捉到江鸥目光中的怜悯后,又飞快地补充道。“我一个月挣四千。你呢,挣多少?”
江鸥当然明白,自己即便起早贪黑地泡在那间油腻的厨房里,也挣不足一千块。悲哀的是:尊严与道德,何以敌不过金钱的诱惑?
当晚收工回家前,她找到浓妆艳抹的南欧女老板,向她表示了诚恳的歉意后,便坚决辞掉了这个饭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