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作者:李彦    更新时间:2014-07-22 16:01:55

进了服装厂,江鸥才明白,广告上刊登的那个“经理”头衔,不过是骗鱼儿咬钩的钓饵。

仓库宽阔高大,却四面无窗,阴森幽暗。荧光灯惨白的光柱从高高的天花板上斜斜地射下,照着她单薄的身影,皮肤泛出一层青光。想到这个饭碗来之不易,她自然不会抱怨。横下心来顺着金属梯子攀上爬下,清点整理一捆捆不同型号的牛仔裤、套头衫,并且按照老板的要求装聋作哑,不与任何人搭话。一面气喘嘘嘘,一面学习阿Q。到哪儿去享受免费的形体锻炼啊?

马不停蹄地干了八个小时,日落时分回到家里,她累得连口都懒得开。珊瑚明白她心中苦闷,边吃饭边劝慰。

“无论干什么,只要认真努力,总会受人尊敬的。1958年时,我们那些划成‘右派’的人,被送到北京南郊的农场劳动,有人挑肥拣瘦,偷奸耍滑,谁看得起?我刚生了你弟弟没多久,身体虚弱,却总是豁出命去干活。农场工人对我都很友善,没人把我当阶级敌人另眼相看。”

接连几天,晚饭桌上,妈妈细细地回忆起逝去的时光。

春寒料峭,京郊的天气还很凉,珊瑚们便去秧田里剔稗子了。在刺骨的凉水里,她的手冻红肿了,脚也抽筋。她却咬牙挺住了一切。等到秧苗长高,又开始了紧张的插秧。农场工人讲,要插得横平竖直,甩六退四,即行距和间距是四和六。珊瑚很认真,每插两行,便要量一量,看是否符合四六标准,稍差一点,便拔出重插。结果,她被落在插秧队伍的最后边,越甩越远,急得她满头大汗,脚从久站的胶泥里抽不出来,身子一歪,倒在了稻田里,浑身上下滚满了泥水。农场工人见了,哭笑不得:你这人啊,也太认真了!

“早晨起来,同室的人告诉我,半夜听见我在敲床板,嘴里念叨着‘甩六退四’。原来我在梦里还在学插秧!”珊瑚说。

插完了秧,紧接着便是挠秧。蹲在稻田里,用两手抠地,给稻子松土。实在蹲不住了,就跪在地下爬。手指甲被磨光了,膝盖又红又肿。珊瑚后来罹患了严重的关节炎,十指再也无法伸直。

“我们没去之前,领导就布置好了,让农场工人和我们划清界限,监督我们好好劳动。刚去时,他们都不跟我们说话。可是日子久了,发现我劳动不偷懒,对人也挺好。开始插秧,一天插不了一分地,后来却能插一亩多,竟能赶上场里的老工人了!我还利用休息时间,教农场工人识字,帮他们写家信,所以大家都喜欢我。后来回城了,逢年过节时,他们还拎着小米绿豆,大老远地坐车,来城里看望我呢……”

母亲的忆苦思甜励志故事,鼓舞了江鸥直面惨淡人生,却阻止不了资本家投机取巧搞盘剥。

江鸥才扮演了两个星期“仓库经理”的角色,就接到了解雇通知书。薄薄的一页纸上,只写着两个字,“开除”,连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什么?”珊瑚直直地瞪着女儿,一脸愕然。“竟然连这种工作都……这……这究竟是为什么?”她的声音颤抖,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不迫。

江鸥摇摇头,心里却明白是为了什么。

每天下班的时候,工人们都要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手提包,让守候在门口的老板检查后,才能放行。江鸥早就觉得别扭,那天午餐的时候,就跟人议论起这个规定来。一天八小时工作,只有午餐这半个小时可以开口,她就忘记了隔墙有耳的古训。

除了她,厂里还有另一位华裔女工姚翠螺。吃饭时,两人便凑在一起,天南海北地闲聊。姚翠螺是广东人,身量娇小,眉眼紧凑。她的工作是趴在仓库一角给牛仔裤锁边,却天天坦胸露背、珠翠满头地来上班。

“不明白为什么搜包?”姚翠螺晃动着亮晶晶的耳环说。“老板怕咱们把胸罩裤衩这类小产品偷偷藏起来夹带出去!”

江鸥皱起了眉头。“加拿大不是以尊重人权闻名于世吗?搜包,难道不是对雇员人格的侮辱?”

“嘿,低声点!”姚翠螺连忙提醒她。“到处都安装着摄像监视器呢,咱们吃饭的地方,老板也能看见!”

江鸥四下里望望,脊背发麻。

那天收工后,大家都在门口排着队等候搜包。江鸥看着这些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新移民女性,一个个垂首敛目,打开自己的手提包,伸到老板的鼻尖下,她心里就蹿出了火苗。

马上要轮到她了,她却心血来潮,决定挑战一下这个侮辱人的陋规。于是,她毅然离开队伍,昂首挺胸,迈向了大门。

“嗨,江鸥,你的包还没检查呢!”姚翠螺在后面提醒她。

“我当然知道!”江鸥一摆头,眼角的余光摄入了老板的凝视,锋利如鹰隼,刺入她的肌肤。然而,她执拗的脚步并未停下。

不错,开除。老板肯定后悔,自己当初看走眼了。为了防止某种危险观念在沉默的羔羊之间传播蔓延,这匹来自太行山的黑马,必须被及时清理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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