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作者:李彦    更新时间:2014-07-22 16:01:07

越是追求非凡与高尚,生活就越要把平庸掰碎给你看。

江鸥欣赏的人,从来与她无缘。爱情像海市蜃楼,只能远观。一旦身临其境,那由距离所产生的幻觉,便会层层剥离,裂为碎片。

大学时代,偶然读到过《蓝色草原》,从此便有了许多个不眠的夜晚,遥远的马头琴,弹拨着她的心弦,草原上洁白的云朵,载着她在梦里盘旋。

与王子的结识,恰在那青春躁动的年代。

王子的英俊潇洒,曾令她视野一亮。日落时分,荒草萋萋的校园城墙上,回荡过男高音优美的歌喉。

“白杨树下有我可爱的姑娘,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那歌声曾带给她短暂的痴迷。痴迷之后,便是怅惘。持久的爱,是需要有所附丽的。

王子写不出《蓝色草原》,但他有能力把蓝色草原带到她的面前。是王子为她提供了那次机会,到诗人家中为朋友传递一封海外来函。

那时的京城,街巷里回荡着自行车清脆的铃声,护城河中天空的倒影依旧湛蓝。白杨树在凉风中挲挲作响,浓荫遮蔽着幽深的庭院。

他不在家。她松了口气,失望中却携带着释然。

接过银发老母亲端来的热茶,她飞红了面颊,目光流转,悄悄打量着四周。卧室的门敞开着,环绕大床的三面墙上,盛开着小姑娘天真无邪的笑靥。

“他闺女三岁多了。”老母亲面容睿智,语气安详。也许她早已习惯了慕名拜访者投往她儿子身上的复杂目光。“孩子他妈,跟他一起在草原插队。她先回北京的。等了他整整十一年。”

她悟出了些什么,从此告诫自己,忘记天空中飘浮的白云朵,匆匆接续上哈密瓜断掉的瓜秧。

是的,王子写不出《蓝色草原》。但他让江鸥体验到凡夫俗子给生活带来的种种方便。

那次他们同去朋友家作客。朋友端来一盘亲手烤制的芝麻烧饼,请他们品尝。江鸥尝了,傻傻地问:“芝麻烧饼,怎么见不到芝麻呢?”

朋友呵呵笑着道歉,“我儿子嘴馋,把芝麻都抠着吃了!”

江鸥停止了咀嚼,忍了又忍,才没把口中的烧饼呕出。手里拿着的,却不知如何处置方不失礼貌。

王子悄悄从她手中拿过那块烧饼,若无其事地塞到口中吃了,还连连称赞。

因了这种种细节,她便一次次说服自己:放弃高雅,接受平庸。

真正见到诗人时,早已时过境迁。那个周末和王子同去朋友家中聚会,《蓝色草原》的作者赫然跃入她的视线。他靠在黑色皮沙发上,沉默忧郁,神情寡然,却依旧是所有女宾目光的焦点。他的妻子去世了。陪伴癌症病人的日子,磨掉了他头顶微卷的黑发,增添了眼角的褶皱,也突显了人到中年的韵味与老练。

他们的交往恬淡似水。在王子的陪伴下,一同听音乐会,观摩话剧和摄影展。对这种《怎么办》式的搭配组合,有人投来过充满好奇的注视与猜测的目光。只有她明白,这不仅仅是由于王子对她人格的信赖。他甚至常需在暗地里自省,是否具备妒嫉的资格。

那次,她陪伴诗人接受一位西方记者的采访,出色地完成了翻译的任务。也许是兴奋,也许是感激,当他们并肩走在阳光下时,诗人禁不住慨叹,“唉,我深知,朋友妻,不可欺!”

胸口确曾跳了一下,她却做到了不动声色。

不久,“蓝色草原”便匆匆去国,到他乡寻找诗歌的圣殿。江鸥收到过几封远方来函。一首小诗,几句埋怨。字里行间,浸透着无法言说的眷恋。

那段日子,她简单地把男性划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像茶壶与茶碗,形影不离,方可提醒对方的存在;一种如星星与月亮,碧海青天,远远望着,任凭你施展遐思与怀念。

后来,她获取了优厚的奖学金,便横下心来,放弃了京城的一切,前往异域探险。王子陪同她,绕道巴黎,专为与“蓝色草原”晤面。

巴黎旧城的腹地,《欧也妮.葛朗台》式的古老楼房里,蓝色草原与一个白种女人分享着狭窄的空间。

叫“碧古”的女人晃动着浓密的棕红色短发,亮晶晶的绿眸子里流淌着挑战。透过半开的卧室门缝,江鸥瞥见了紧挨着单人床下面的那张地铺。她不由自主缩紧了脚趾,似乎感受到了“蓝色草原”在暗夜里的局促。

他特意买来了江鸥喜欢的那种香肠,粉红色细碎的牛肉里混有整颗整颗黑胡椒粒。一边拿把锯齿形小刀在案板上把香肠切割成薄片,一边维持着唇角那丝艰难的笑。

“碧古懂中文。一起住,不但省钱,还可以为我翻译……语言不通,像聋哑人一样……”

午后明丽的阳光,洒在旧城弯曲狭窄的石子街道上。橱窗里的物品琳琅满目,与江鸥身后那片贫瘠的土地,形成了鲜明对照。那对照令她忧郁,却激发了王子的兴奋不安。

浅薄。她再次肯定了早已在心中游荡的判断,虽然并不情愿。

途径一家菜市场时,恰逢收摊。阿拉伯商贩们手脚麻利地把卖剩下的蔬果丁丁当当倾倒入垃圾桶中。

江鸥灵机一动,“太可惜了,何不捡些拿回家呢?”

几个中国文人左顾右盼,犹豫不决,生怕熟人路过,尽失颜面,但禁不住江鸥的再三鼓动,终于放下矜持,投入了虎口夺粮的忙乱。

阿拉伯大妈忽闪着善良的黑眼睛,招呼江鸥。“姑娘,这个芒果一点没毛病,拿去吧!”

垃圾车轰鸣着开走了。人人手中拎着几袋水果青菜,嘻哈笑着,满载而归。

夜幕降临后,在埃菲尔铁塔下的溶溶灯火中,“蓝色草原”的声音断断续续,弹奏出空洞无奈的旋律。

“两年了,只有今天和你一起在街头拣菜时,才感受到了生活的率真。碧古,是无法理解这种行为的。她如果知道了,只会瞧不起我。”

可你,却依然选择了碧古。不是吗?为了能在这个物质丰饶的世界里合法地留下。

几步开外,碧古与她的女友挽手并肩,在夏夜的凉风中,沿着喷水池漫步。空中飘来滴滴水雾,伴随着她们无忧无虑的笑声,洒落在江鸥脸上。

江鸥不懂法语。但从碧古夸张的手势和娇俏的嗓音中,不难猜测,年轻的法国女郎正在得意地炫耀她网住这位著名中国诗人所施展的调皮手段。

他也懂了。路灯映出他眸子里的尴尬与惶然。

他伸出自己的手臂,轻轻触碰到她的腰间。下意识里,似乎在寻找慰籍与温暖。

她的脚步有些零乱。隔着衣裙,感受到了带着寒意的抖颤,苍白怯懦,全然没有马头琴在她梦中弹响的热烈旋律。

巴黎的浮华,已蚕食掉“蓝色草原”残存的青春,也销蚀了他最后的灵感。

与“蓝色草原”一样,王子也选择了留在繁华的花都。在戴高乐机场分手时,她匆匆回首,捕捉到二人目光中的复杂。

也许,他们都没错。短短三天,走马观花,连她也爱上了塞纳河畔迷人的景色。但她与他们天性中的不同,在于她能够抵御诱惑,固守心灵的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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