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亲自掌灯把舵后,为江鸥指出了第一步正确的航向:搬家。
于是,江鸥退掉她目前租住的两居室公寓,搬入了同一座楼的底层。那里恰好空出了一套一居室的单元,半截在地下室,半截露出地面,房租很便宜。这样一来,她们就可以不依赖政府的任何补贴,而完全依靠积蓄和打工收入,过一种捉襟见肘、但却独立自主因而尊严有加的生活了。
自从江鸥的产假期满,却又找不到任何糊口的饭碗之后,她就不得不领取失业补助金。那有限的资金,只够她和孩子在这座年久失修的老旧楼房中租一套公寓,付了柴米油盐,便所剩无几了。当然,在珊瑚的眼中,这是无法容忍的耻辱。
“我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决不是为了让你以乞讨为生的!”她的话字字带刺,扎心戳肺。“我一定要帮你寻找回丢失已久的尊严!”
“搬迁售卖”。醒目的红色广告贴到了楼房入口处。川流不息的新移民敲响了房门。来客都是邻居,同属社会底层,分享着这座距离市中心大街一箭之遥的院落。院子紧挨着早已废弃的老火车站,因地制宜,呈不规则几何形状,里面横七竖八,挤着几栋年久失修的四层灰砖楼房。院子的鼎盛时期是在80年代初,曾经接纳过大批越南船民,所以便有了一个不雅的戏称:“难民营”。
肤色油黑的索马里大嫂扛走了咖啡桌。
体魄矫健的伊拉克兄弟抬走了长沙发。
满头碎卷的菲律宾女郎看中了梳妆台。
骨架纤细、尚未发育成熟的波兰小伙摸着下巴踱来踱去,磨蹭了两个小时之久后,终于决定拆掉贝贝的婴儿床,为他避孕失败的女友做第一笔婚前投资。
一截遗欧,
一截赠美,
一截还东国。
太平世界,
环球同此凉热。
都走光了。剩下一位顾客,还在反复琢磨。越南大妈坐在屋中央仅剩的一把椅子上,像坚守孤岛的战士。她的颧骨高耸,眼眶深陷,一条青筋暴露的瘦腿蜷缩在平坦的胸前。两只踩扁了后跟的黑布鞋,甩在空荡荡的地毯上。
她是江鸥的紧邻,老少三代,挤在四层的公寓里。大妈在越南家乡,显然是勤劳本分的农户。这座楼房的后门外,沿着山墙,被她开辟出了一溜二尺宽的狭长菜地。墙根下立着一个齐胸高的绿塑料桶,市政府发的环保用品,专门用来接房檐滴下的雨水。
炎炎夏日,江鸥外出归来,喜走后门有樱桃树荫遮蔽的小径。常能看见越南大妈握一柄大铁勺,从塑料桶里舀出雨水,浇灌她的小菜园。园子里郁郁葱葱,长满雪国罕见的绿叶青菜。
越南大妈的目光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搜索着,最后落在了衣钩上悬挂的一件深灰色的毛呢外套上。
大妈不懂英文。她伸出手来,翘起如冬季的樱桃树枝样枯萎的食指,朝江鸥晃了晃。江鸥明白,她想出价一元,便摆摆手,表示外套是非卖品。那是珊瑚从北京带来的。
大妈误解了江鸥的手语,以为她在讨价还价,于是一扬下巴,翻翻眼珠,撅起嘴唇,从喉头发出了轻蔑的一响。
江鸥记起了国内农贸市场上常见的景象,便再次重复了自己的手语。黄洋界上,
我自岿然不动。
大妈唇角紧闭,目光炯炯,再次竖起了枯萎的樱桃树枝。
江鸥耸耸肩,对珊瑚说,“过去我跟她用手势交流,没问题嘛。夏天的时候,我刚一表露出对她种的鸡毛菜感兴趣,她立即就扯了一大把塞给我……”
“算了!”珊瑚却匆匆打断了她。“让她拿走吧!我不要了。”
大妈腋下夹着毛呢外套,喜笑颜开地离去。珊瑚瞥了一眼她留在写字台上的一元硬币,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对江鸥说,“你没注意到吗?她刚才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用手指头抓挠她的脚趾!她准是有脚气病!我看见她刚一进屋时,就已经用手摸过我那件外套了!唉,这种糟糕的地方!你……”
不巧的是,贝贝偏偏在此时发出了不该发出的声响。看到男孩子站在屋角,叉开两腿,小脸憋红了,珊瑚意识到他正在制造的麻烦,便闭上嘴,转过了脸。
江鸥在浴室中给孩子洗屁股、换尿片时,珊瑚立在窗前,良久无语。空荡荡的客厅里传来一声悠悠的长叹。
“唉,其实,你不该离开王子啊……”
母亲的声音并不高,却像一根金属棒,狠狠敲击在江鸥的脑门上,震得她脑仁嗡嗡直响。
江鸥眼前浮现出一对眼尾弯弯的黑瞳,幽幽地忽闪着活泛的光。那光是复杂多变的,时而自私贪婪,时而敦厚善良。多少年过去了,这交替出现的映像一直困扰着她对人性的判断,至今无法使她对自己所做出的种种选择,心安理得地画上正号或是负号。
于是,她再次默念着一首不知在哪里读到过的英文小诗,协助自己摆脱开莫衷一是所带来的烦恼。
终有一天,你会认识到
谁重要,
谁从来不重要,
谁不再重要,
谁永远重要。
莫为你航程中过往的船只烦恼。
它们没能驰入你的未来,
自有冥冥中不可言说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