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虹口的沙泾港河在此绕了几个大弯固执地往南奔去,留下三座小桥一池碧水后,这阴沉的河流就一直糾缠着两条不起眼的小路,欧阳路、祥德路:这桥寻常得连桥脊梁都不敢拱出个漫坡;这塘早已涸填,现在硬要寻去,直直的路拧成急弯似乎还在避闪着昔日那团浓重的水气和那泼黏稠的绿。这两条路一纵一横短窄局促,可偏偏见惯印度牛仔犹太汉,识得白俄舞女日本婆。谅你见多识广,此种风景也未曾见过。
如今你挑个雨后的下午在这风景湿漉的街巷里走走,舒目望去,那些蜷缩在深庭中又探出枝叶的梧桐,那些残缺而精致的建筑线条,那些已深陷进墙角的消防水栓,那些石缝砖隙中枯荣由天的苔藓蒿草,那些固执地拒绝每一缕阳光的百叶木窗,那些模样虽移秉性不改的各色人等,这也抹几笔那也涂几笔,好一幅陈年旧图画被徐徐抖捋开。物不语,物睁眼,它静观人若流水事如戏地耗着春雨秋风。
故事之一:谭家宅红头阿三的故事
也没隔几代子孙们就确认爷爷贵荣是个人物了。那是他们耗用一个下午敲打键盘得出的结论,抠出的一个“阉”字竟可衍生出这多同义的词,只不过施动手术的对象不同罢了,如骟马劁驴驐鸡,至于人呢,该用结扎。他们为有这样的先辈而骄傲,因为能通识这些字又能动手干这事的人着实不多哩,更何况他还能代书写信画符做诔文并将上述杀风景的词巧妙地嵌入文章里而不惹人光火。
然而,此刻的贵荣正木木地蹲在地上,双膝夹着颗锃亮的光头,光头衔着颗熄火的烟蒂。他呆滞地注视着小径对面的那座由破砖烂瓦垒成的小屋和傍靠的灶间。门楣上屋檐下飘荡着几条告诫男人回避的红布条,邀来的六根指头接生婆露了露脸便进屋了。贵荣一次再次地掉转眼珠狠狠瞪着不远处牛栏边上的那个男人。
贵荣跟自己说:奶奶的,红头阿三,我老婆生孩子关你屁事。别把我当傻子。奶奶的,再瞅,再瞅阉了你。
肌肉暴绽的印度牛仔辛格一早起来便丢了魂,连红头巾都忘了缠戴,秋风里脑袋凉到脖子。他用蘸着草木灰的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搓铜储奶罐,耳朵却支楞着捕捉视线不及的那扇门内发出的每一个细微声响和变化,更感受到贵荣的眼光如竹棍般划来攮去。
辛格声音极响地擤着鼻子:你个无用的货,骂我红头什么的,你才是绿头呐。她是我的,她肚子里的小贝比也是我的。
这欧阳路河边有块洼地,芦苇多而人烟稀少。贵荣和辛格是唯一的近邻:一根电杆两间棚房三座牛舍。小径一头通往其美路,一头连着荷兰乳牛场,又延伸到细浪拍岸的沙泾港。其美路上车来车往,喇叭似马嘶驴叫牛哞。毗邻的谭家宅隐在竹林后的浓荫之中。
贵荣踢翻一塊砖,地下蠕动着一条蛞蝓,拖下一道腻人的白液。贵荣恶恶地骂道:阉了你。他认为讨人嫌的东西都应阉割,包括这只蛞蝓和王辛格。他祈求:老天呵!这号事我缺德呢,丢祖宗的脸呢,实在是身子骨不争气呐。你看看,一个印度人起个中国姓愣充中国人。不管用的。瞧那些刚进城的解放军忙得很呐,腾出手来就拾掇你这号洋鬼子,那贱货想跟红头阿三走,更好,快走,永远不要回来。求你了老天,为你烧胳膊粗的高香。
辛格换了尊储乳罐继续擦搓。地上一整摞被擦亮的罐子泛出有灵性的青光。他把锡克族人特有的装束:短裤长发匕首手镯和羊角梳逐个整理了一番,低声忏悔,万能的先师呵,我罪孽深重,《阿底格兰特》的五戒我铭记在心。万能的先师,是这女人用她火红的嘴唇衔开我紧闭的双眼,用她浑身白嫽嫽的肉撩开我关阖的心扉。我一个大男人能扛得住吗?待我女人渡过这关后,我定会到阿姆利则金庙请先师惩罚。求你了万能的先师,帮我渡过这难熬的时间吧。
灶间水镬子噗嗤作响,镬盖像个哮喘病人费劲地呼吸。远远的西南方外滩的灯光映照得天空一片惨白,依约可见飘浮的孤云。夜色中俩男人如怪兽对峙,两只忽明忽暗的烟头眨着猩红的兽眼死盯着对方。屋里的女人有气无力地呻吟着,丝缕绵延揪人心肝。
贵荣有些累了,打个喷嚏却把屁给送了出来。他扩了扩鼻歙喷出两道烟雾,这烟雾把他带进过去许多事:高邮老家,抽大烟的爹爹死得极惨,他将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绳头拴在正拉着磨的驴轭下,驴转圈绳抽圈,活活将自己给勒死。从私塾下学细胳膊瘦腿的他娶媳妇三年却不见下崽,乡邻闲言碎语说他:媳妇是个好媳妇,男人却是太监身。在忽而打醮忽而拜佛的老娘逼迫下贵荣开始动活心思了。但那些妻舅们凶煞神般地在门口一站,他本来就不高的身子顿时又短了半截。他只能辛苦自己了,勤劳耕耘费劲浇灌却终不见结出半粒苞蕾骨朵。心灰意冷的他以治病为由带着老婆到上海,避开乡邻族人的口水和眼睛。几经辗转他俩在这块洼地上搭个棚屋落下了脚。
可城里哪有乡间那些家畜牲口,他只能在四川路桥邮局摆个地摊代苏北老乡写个红白对联书封家信画个喜符,替死人写诔文,生意清淡得只能靠蝇头小楷赢点蝇头小利。他老婆还得帮人浆洗缀補,主顾们大都是附近的光棍伙计,其中就有养牛场的王辛格。他俩一见面就瞅着对方合眉顺眼:含敛瘦秀傍上剽悍强壮,金风玉露终相逢。先是畏惧独处躲避眼神,后有眉来眼去手捏脚拿。反正不避荷兰乳牛一群,只避贵荣一个。
到了上海,贵荣一天也没闲住,每每熄了油灯都有一整套戏路,尽管剥她个精光,可他那物如同秋天茄子紫赯诱人却面软稀松,怎么呵护都不能玩转得昂然翘然。恼羞成怒的他把劲使在手上,掐她拧她搧她挠她。害得那女人不见人处尽是瘀血青癍。于是女人越被折腾越思念辛格的体贴疼人。渐渐胆子大了,贵荣一出门她便唤上辛格爬上自家的竹榻;贵荣一回来,她就板着脸甩转身子给他个冷屁股,闹得贵荣犯懵。
一日贵荣拉稀早早收摊回来,刚拐下其美路头道桥便瞥见辛格哈着腰钻进他家漆黑的门洞。贵荣顿时明白了,便踅了回去。他苦坐在邮局冰冷的台阶上磨蹭到很晚很晚才夹着笔墨纸张回家。一连数日,他不吭声铁着脸,翻出以前伺候畜牲的利刃尖刀嚯磨得泛起贼幽幽的寒光,还凌空恶恶地劈砍几下,耍了一阵究竟还是叹着气装回破皮囊中去。
其实冷静下来的贵荣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自己的女人真能就此怀上了么,替他生个一男半女么,这他就可以挺直腰杆回家了嘛。村里的私塾先生会弄璋弄瓦地贺喜;他不傻,在乎种气的纯正又能咋办呢,重要的是能向乡邻族亲证明自己不是个太监身。他早就听说洋人男女**不当真,更不会稀里糊涂要个孩子。实际上他还有几分窃喜:是辛格这种说华语不利索的洋光棍和自己老婆好上了,而且还是在这神鬼不知的洼地里把孩子生下来。他可以无声息地把孩子老婆带上一走了之,让那该死的洋人无处寻觅。他甚至怀疑解放军是否知道谭家宅附近还猫藏着个洋人,只消他去其美路拉个穿军装的进洼地,他辛格立马得完蛋。
所以贵荣把这份屈辱和着酸臭的唾沫强咽下去。忍了。忍得相当硬气。他小心翼翼地维护这种关系,生怕辛格与自己老婆的床第之欢会被什么人撞见而中断,就鬼使神差地躲在暗处为他俩放哨望风;然而他又不可抑止地集中所有智慧和经验去想象他俩的苟且,摹仿那些难以启齿的动作和声响。他的这种诡异的行径一直到他老婆腹部微隆时才被欣喜打断,替代的是另一轮的惊慌失措。他饶有兴趣一天数次地覥着脸轻轻摩挲女人的肚子,他放弃了生意像个羽毛凌乱的呆公鸡整天守候在女人身边,又翻出那些刀钩剪鋋悬挂在窗沿下,唬得辛格只能离得远远的偷窥,不敢靠近半步。贵荣一脸严肃地认为告诉了自己就等于告诉了辛格:孩子都怀上了,再干就没皮没脸下贱了。他以自己职业的逻辑推演:被这么强壮的汉子干出的能不是儿子,谁见过薄身板子病秧子捅出个大胖小子!无疑而问。
牛栏内辛格把一尊尊沉重的注满牛乳的铜罐码放在一辆平板车上,层层叠叠像一堵结实的金属墙。他怕斜坡溜车就往轱辘下各抵了块砖,又倾听了一会儿屋内接生婆的絮絮叨叨,便焦虑地蹚过牛场上的泥泞踏上河堤。湍急的河水浮动着灰白色的雾汽,从浪花的撞击声中听出潮水上涨得很快。这太像他家乡的那条小河了:夜晚同样的潮湿熏人同样的星稀月没。廿年前,尚是孩子的他光着脚跟着当英军厨子的叔父来到上海,在锅盆抹布之间慢慢长成条汉子。叔父为他在工部局谋了个巡警的差使。他头裹红巾裤子镶金地随那位只对女人感兴趣的警长后头摸摸掐掐,惹得施高塔路、狄思威路一带的风尘女子都唯恐避之不及。
后来路口汽车行的一个身份不明的胖硕女子主动与他好上了,隔三差五地邀他去体育会路更东面的姚登阁农舍里幽会而分文不取。每每完事后,肥女人都会依偎在他怀里余兴未尽地试图一根根揎直他浓卷的胸毛,夸奖他粗悍的身坯,又一字字嗲声嗲气地纠正他蹩脚的上海话,并告诉他应该姓王,还告诉他这是中国最厉害人的意思。于是他就“免贵姓王,三横王”地到处介绍自己,尽管别人听得莫名滑稽。某夜,俩人颠狂到后半夜才相拥入眠,晨起只见倚在窗下的毛瑟枪和皮弹盒都不翼而飞。在警长的咆哮声中被扒下警服的辛格只能悻悻地返回姚登阁。
那肥女人倒也热情依旧。从此再无羁绊的他整天沉湎于女人的肚皮,惹得她也兴趣勃然,如同两爿呼呼燃烧的干柴相互吞噬着,直至激情被淋漓的汗水浇熄。半个月后,他俩用最后的几个铜板吃了顿晚餐,就再也不见那女人的踪影了。她带走了女人用的全部零碎,却在她那体味尚存的睡枕下掖留了一块光洋。此时的辛格发觉自己仅仅知道这女人有一身好膘,别的一无所知,包括她姓啥叫啥。
走投无路的辛格得知叔父死于一场酗酒斗殴后,便来到这洼地养牛场当了唯一的伙计。场主是位西方人,除了钱之外一切都由他打理。生活是平静了,但那一段经历却使他消魂蚀骨:女人的气息和语音以及酥麻酥麻的抚摸与他记忆中的母亲的印象是如此相仿;这里的白云绿荫水车耕牛茅屋,以及缓缓的小河与他梦中的遥远故乡是何等相像。而印度只是个绰绰的影子,他脑海里残存的是:一本缺页卷角的写着教义禁忌的经书、一艘翻滚着黑烟的轮船和一次无尽头的旅行。所以他认定这里便是他的故乡,他要和当地人一样在这里娶妻生子,因为他已经“鄙姓王”了。他曾经爱过一个中国肥女人,今后他还可以再爱一个,而无论肥瘦丰瘠。
辛格明白眼下正在破屋里待产的那个女人只有一半属于他,另一半是她丈夫的。当初,他与她的相好完全在情理之中,因为她每次都替他把衣裤浆洗得特别干净,他也每次都会添上一枚铜板。俩人总有意无意地触碰一下对方的手指。某夏日午后,牛棚寂静,裸露脊梁的辛格正满头大汗地为一匹年轻的乳牛作乳房按摩。那女人蹑手蹑脚地从后面把他摁住,紧紧地贴住他浑厚的背上。辛格好像早就等待着这一刻。他所做的就是娴熟地将腻黏蔫稠的双手从绵软垂荡的牛乳房上松开,转而握住同样绵软垂荡的女人**。跌进了干草堆里的俩人使牛棚内的膻腐气更浓烈了。呛人呐。
自打这回后,辛格总隐约感到贵荣的那双咪鸡眼时刻在暗中监视着自己,因为贵荣每次回家拐下头道桥进入小径时都会响亮地喊上几嗓子江淮戏的棒棒调,分明在提醒他俩回避。这样,他俩的偷情就变得更加遮掩,可越是遮掩越是肉嫩汤鲜。他生怕这一切如干草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霎那间蒸发。他每次都精确估算着贵荣外出的时间:暂短,便如交尾的蟑螂,肮脏匆忙刚一认真便遭喝叱;宽裕,他就给她充分的撞击和惬意的享受,她则回报以波浪般的颤动和放肆的吟啸。当然,他很快明白了女人身上伤痕的由来,并似懂非懂地听女人说贵荣只是个戴绿帽子的乌龟。为什么这样称呼直到他许多年后离开中国上海都搞不懂。他总感到女人和乌龟应该是同样可爱的。
其实,辛格也无须搞清楚,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快活:天寒,在虻蠓蚊蝇乱舞的牛舍内,他和那女人用干草絮成一个暄暖的窝;天热,他和那女人把贵荣家的竹榻压得咯吱散架。那段日子,他真切感受了她的每一寸肌肤的温软起伏,享受着她每一根毛发的痒人撩拨。他骨缝子里天天都透着愉快过后的慵慵松松。
然而,当女人焦急地告诉他:“我怀孕了”时,他立刻变得如梦初醒。辛格起先并不很在乎女人的忠诚,但他还是要求女人跟着自己操演起印度乡下的毒誓仪式:男女双方各剪一大绺长发编缠在一起,绕在自己脖子上。辛格比比划划叽哩咕噜说了一通之后,女人懵了个大致:如有变心束发成绳勒死自己。辛格看到那女人坚决的点了点头便禁不住热泪盈眶。他发誓要把这女人包括肚皮里的孩子全部属于他,要堂堂正正地为人丈夫为孩爹,而且就在这洼地里成家,管他谭家宅的左邻右舍怎样说。你贵荣必须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他在心里对此谋筹了无数遍,直至无懈可击:在孩子出生后的当夜,可以是用窃来的一车牛乳与早已寻好的买家换成现大洋,再用这些大洋和贵荣作交易;可以是趁男人不能进孕妇房间的禁忌,制造混乱偷出婴儿携女私奔;可以是像个地道的锡克族人那样为自己钟爱的女人而决斗,直至去死。所以,今天他把自己披挂成锡克族人的全副装束。
小径上耸着一根方形木质电杆,水泥为基角铁为箍,上面悬挂的绿色铁皮灯罩在秋风中叮铛作响,刹那间本来就昏暗的灯泡被晃得熄灭了。黑暗吞没了两个男人,秋虫遍地啾啾唧唧。
小屋一阵骚动。接生婆唦哑着嗓子嗷了一下。突然“哇”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这啼哭一口气憋到底悠长而凌厉。似金属刀刃剮刮玻璃剜心戳肺地使人汗毛倒竖。倾刻,那啼声转而又变调成上百只蟾蛙齐鸣,一阵嘈于一阵,吵得洼地那一排原本就不结实的棚屋茅舍发出窸窸窣窣的颤音。音随风传谭家宅的乡民们都躲在家中瞪着诧异的眼睛,谁会相信这是个婴儿发出的初啼声。
屋里屋外一阵慌乱,接生婆跑进灶间抛下捆污秽之物:是她从蒸腾的镬子中舀了桶热水拎进去,又是她似笑如哭地劝慰产妇,还是她细声软语地拍哄着婴儿。房子四处悬挂着的红布条迎风飘荡,猎猎作响。
“生了,老婆生了!”贵荣兴奋地蹦起来。欣喜若狂的他从兜内掏出一大把准备多日的分毛碎钱往空中抛去。这是他家乡高邮湖边的乡规:多抛、多抢、多旺。可被那婴儿哭声镇住了的乡邻没有一个人前来凑热闹道喜。愣了一会儿贵荣只能沮丧地拣起散落在草丛砖缝间的钱币,又追逐着空中翻飞的另外几张纸钞尾随至小径尽头其美路口。
其美路上车如织灯如炬,不知怎的,此时的贵荣会神经质地注意起喧嚣的车笛声:驴叫马嘶骡鸣。嗬,这是骡子的吆喝!久违了。它没有驴声的抽促,没有马声的雄宕,是两者嗓音的纠缠:枯长而气急。这时汽车的骡鸣声和孩子的啼哭声杂糅在一起,一声又一声,节奏竟然渐渐一致起来。贵荣听着想着豁然被人捅透了什么:这孩子绝对不能要,忘了这一茬哩,自己女人偷的是洋人汉子,生出的孩子明摆着长着阴阳腔:左面洋样右面中相,眼睛一篮一绿,毛发黑黄各半,吃饭用刀说话如鸟。天哪!谁都看得出这不是我贵荣的种哩。贵荣痛苦地双膝跪地,一任纸币飞扬。
“贵荣唦”!接生婆扯着嗓门叫起来。“恭喜生儿子唦”!贵荣被这呼声撵得心惊失措,缩短了身子仿佛是一只坠地爬挪的黑蝙蝠,贴着地皮一耸一蹿地融入其美路的滚滚车流中去。
孩子的啼哭声同样刺激着辛格,他攀上牛场木栅栏眺望着小屋方向:屋内什么都看不清,但远远的贵荣的怪诞行为却尽收眼底。他大惑不解贵荣为何此时要以这种方式选择离开,恼恨的是使他无法施展那几招精心准备的计策。
接生婆的呼唤让辛格很生气憋屈:他这个爹当得像贼,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敢去认。他巴望再看到更多,便晃晃悠悠跨上了木栅的顶横杆。天上起风了,地上浓雾似雨地湿润起来,细小水珠顺着他的发际眉额往下流淌。
斜坡上的平板车不知怎得摆脱了砖块的阻碍开始缓缓地朝辛格背处滑下。速度由快至疾,距离渐行渐近,终于直挺挺冲了下来,辛格未及吭声地和木栅栏同时跌仆在地。沉重的板车很轻松地辗过他,继续往河堤的方向撞了过去。这时的辛格忽然寻回一丝很久以前的感觉:他曾经踏住一匹老鼠长时间地欣赏脚掌下肉鼓鼓的蠕动和挣扎,老鼠长而深沉的叹息逼得他又松开脚。
一个月后,昏睡的辛格恢复了意识。他找到了接生婆,知道那女人产下孩子后便死在那张他俩曾经颠狂过的竹榻上。贵荣一去不见踪影。
在学会了拄着拐独脚走路后,他独自一拐一瘸地到了欧阳路的义冢场,见那么多的无碑无牌的新坟也无法辨认,只感到其中一座坟顶上的草长得枯萎得出奇,一大篷黄叶细如发丝抖瑟于寒风中,使人怜悯,也不知道那女人是否就躺在下面。
还是靠接生婆的指点,他找了个自以为很得体的理由去沙泾河东岸的尼姑庵探视那孩子。当他谨慎地刚迈过嵌着铜皮的门槛而未站定时,一阵暴戾的狗吠声从影壁后响起,唬得他撇下拐棍撒跳着跑开。跑出很远他还记得那排龇出的惨白的利牙和挂拉涎水的血嘴。
彼时,祥德路被沙泾河断头,岸上无桥。渡河的捷径是从河中停泊的一叶叶小舟上逐一跳迈过去蹬上对岸。辛格亦如此,不同的是返回时心惊肉跳的他一个趔趄摔到淤泥中,在狂呼乱叫中被人拔上岸。
午后,衣衫未干只穿裤衩的辛格拱在草垛里朝着太阳迷缝眼睛,用睫毛梳理着金星跳跃的阳光,半梦半醒地看见一个印度娃子眉心间描着吉祥红点朝他走来,又动了动他的木拐。他努力从光眩中恢复视力:分明是一个满脸鼻涕脏若野狗的中国男孩和土气凶鸷的接生婆站立在他跟前。接生婆右手揪过孩子左手摊开六根指头,一本正经地说:“你要找的孩子,我给找来了
“滚!”辛格挥舞着手中的木拐怒吼起来。他彻底赖掉了找到孩子即付三块光洋的许诺。接生婆掰着十一个指头怎样掰也掰不通这个满脸满腮胡须的洋汉子会如此关心贵荣老婆和孩子的缘由。
打那以后,辛格常常会精心制造些小悲剧:一整队蚂蚁拖曳着一具蝉骸急急而去,一注清急的尿液把这庄严的仪式冲激得狼狈混乱,蝉骸在尿液中打着旋转而他则狂笑难抑。他还会把牛尾巴用绳拴住,绳经牛腹与牛首相牵,使牛无法扬尾拉屎,憋胀得那牛哞吼声声乱尥蹶子。他连挤牛奶时都会用谁都听不懂的印度土语嘟嘟囔囔长时间诅咒,害得牛乳产量大减。更多时间他自言自语:“那骚狐狸,我被耍了,贵荣不是软货;该死的女人骗了两个男人,鬼都不饶她。”辛格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个脏孩子的标准的中国脸。
他凭锡克教先师起誓再也不招惹女人,那怕再欲火中烧再艳遇风尘。好在这时gcd已坐稳天下。街上的大姑娘小嫂子都改穿了遮裹严实的列宁服和长及鞋面的裤装,连袭人的香脂都换成蠔味很重的蛤蛎油。但夜深俱寂时孤身一人的他躺在床上又为自己的诅咒后悔。他希望自己是错的,一切都会如梦般过去。可那孩子?他不敢往下细想。
上海解放半年了,英国东家催促他将奶牛分批卖掉换现钱。他只能每天牵着牛按时从谭家宅洼地出发沿着欧阳路小菜场,穿行到哈尔滨路的屠宰公司去。偶尔会有顽童冲着他头上的红头巾尖嚷道:“红头阿三”。他便凶相毕露地回应:“倷妈是红头苍蝇”。这是他几十年来操练得最纯熟地道的一句沪语,仅凭此就驱得那些孩子四处乱蹿。
再后来一个接一个的事变得太快,他都看不懂。养牛场归政府了,上面派来了一个当官的管他一个当伙计的,好处是有了星期天和节假日。他纳闷这么大一个政府啥事不好干,偏偏要这几十头老得乳房瘪凹浪荡的乳牛干嘛,连屠宰公司的屠夫们都嫌它们老得筋筋韧韧的。
让人蹊跷的是,有时睡下去还天下太平,起床后却天下革命了。辛格一瞧满街都是红幅红旗红篐和涨红的脸,他的红头巾也不那么扎眼了,他有几分窃喜;可唤他红头阿三的人却越来越多,连从前点头哈腰免费蹭奶喝的邻居都这么呼来唤去。他只能默然。
一天,辛格去东宝兴路锡克教堂膜拜,仪式完后,在砌有流畅圆弧的墙角处几个印度同胞惴惴地悄声告诉他:中印打仗了,本周是撤走侨民的最后期限。
辛格惶惶地回到洼地,坐在河堤墙上望着浊如浆汤的河水审视自己的小半辈子:最大的罪孽是睡过两个中国女人,可那是在鬼打瞌睡时你情我愿的。自己在此廿多年了也没招谁惹谁,每天除了黝黑的脸没法改变外,连遮唇蔽耳的胡须都刮得溜滑铁青,还在外人面前尽量控制耸肩跷二郎腿和擤响鼻的洋习性,只求自己能在这块土地上平安地生活下去。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要打仗,想得明白的是老家的父母兄弟已不能辨认少小离家的自己。
终于辛格还是走了。临行前他把那绺贵荣女人的长发和肥女人的光洋一倂抛入沙泾港河中:光洋没溅起一点水花,长发却打着旋飘浮了很一阵子。他漠然地环顾亲如故乡的洼地,那些闹哄哄成群的脏孩子里没有一个长得像他少年一般模样。没有,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人会察觉夕阳下一个孤独的印度男人像廿多年前来时那样缠一头红布空两只大手默默地离去。走上头道桥时他又轻轻地回了回头。
又过了廿多年,祥德路桥修通了。周围豪楼林立,被地产商遗弃的那块洼地也在变化:私人翻造的居房撑破宅基似地朝四面八方挤满每一点空间,小径铺上沥青平坦了却被泼出的涮锅水搞得整天油腻滑哒。能搬的都搬了出去,只有那些穷人和老人还守着这寒碜的老宅,憧憬着拆迁时点数一大叠钱又一大叠钱的美妙景象。
这时,一件让人费猜的事情发生了:河东一对自上辈起就居于此并无任何涉外经历的年轻夫妇竟意外地产下一个陷眼眶挺鼻梁高颧骨的洋婴儿。当场,医生怔忡夫妻呆愣,半年后,特征更明显,夫妇俩闹得不可开交。男的努力压低粗嗓门,要做亲子鉴定;女的嘴上硬气地说是该做的,心里却为曾经的几度风流发虚,谢天谢地最终的医学报告证明了她这一次的清白。接下来轮到男的嘴硬骨头酥了,他拍痛脑袋地苦思冥想,最终只能把困惑的目光投向已成墙上薄薄相片的父母亲。
事情因一个偶然的机会又有新的可能。
那天,那位年轻的妈妈在对着婆婆的照片一阵指着和尚骂贼秃的渲泄之后,硬押着老公用童车推着洋式孩子,在无数对诧异的眼神中走下祥德路桥。桥堍,一个被家人用藤椅抬到遮荫处纳凉的瘫老妇人注意到他一家仨口,混浊的眼睛顿时发出异样的光泽,布满皱纹的瘪嘴嚅动起来,有人贴近倾听含混如呓:“返老祖宗哩,返老祖宗哩,老辈里是黄毛洋种哩。”她颤巍巍地伸出多一根指头的手掌比划着临河的那块洼地:旧日风情无存,水里空荡荡不见当年的沙船渔舟,曾经聒耳的蝉鸣如今变得彻底噤声,河流、道路都被截弯抻直。至于周边的那些路名早在六十年前或再远年代已经被更改过:其美路改为四平路,施高塔路改为山阴路,狄思威路改为长春路;欧阳路路名未变,祥德路延伸为祥德东路了。
老妇人仰着脸仔细端详了孩子的父亲,话语由混沌转为清晰:“割畜牲卵子,不让畜牲快活,绝它的后,天能饶过吗?能让你有后吗?天阉呵,不用人动手哩”。
童车上的孩子与老妇目光相逢,突然扯开嗓子毫无缘由地哭了。那哭声极像六十多年前那天晚上出生的孩子一样:呱声玄虚,摄人魂魄,谁听谁惊心。
事情在饭后茶余之际偶有接近真相,更多变形走样地传开了。街坊邻居男男女女明白的人欷歔声声,不明白的人声声欷歔。
完稿于2012年11月11日老宅 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