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头陀的弟妹临死还在唱小调,是头陀道听途说而来。小调是唱了的,一则是唱给那再不见面的娃娃,二一则,却是唱给那即将见面的曹天南。毕竟这大户人家的女儿,头一次唱小调给外人听,便是唱给还在病中自以为见不得佛祖的曹天南。这一节,自小出家做和尚的头陀,未必理会得。
十八年后,娃娃果然英雄无敌,又是一条好汉。孤身一人,拜别头陀,手提一根哨棒,背起他娘当初给他的金银细软,自此世代行走在云南的马帮路上。
百年之后,这条英雄好汉的血脉,已经不太记得祖上的大宅子,头陀,三招打死三个,周岁宴席上的毒酒种种过往。但曹家奇女子埋下的伏笔千里,却是注定让历史为之左右的。这一点,百年前那奇女子打开雕花的硬木窗户,纵身一跃之时就已经注定了。现下百年已过,机缘已到。这一年,刚好是辛亥年。这一年,曹家的血脉,又是正当青年,同样英雄无敌,同样耍得一手好哨棒。眉宇之间三分像和尚,三分像头陀,三分像那临死还唱小调的奇女子,剩下一分,倒像那拜天为父拜地为母的祖上。这个时候的曹家血脉,依旧姓曹,号称洪门兄弟。还是这条血脉,在这个辛亥年的秋天,手中哨棒一条,舞得红光四射,一马当先,杀上了武昌城头。
曹老东家也许想到,剪这条辫子,会赔进全家老小。但是曹老东家不会想到,这条辫子,竟然剪了上百年。百年前欢宴间倒下的曹家上下,四方亲朋友好,到得今天,应该不必再于黄泉路上坐等了。也不必再问什么明白,可以放心喝下孟婆汤,忘记悲苦委屈,宽恕他者,自己也得重生。
只是不想,辫子剪去,武昌完事了回乡才不久,袁世凯又将龙袍穿上。这条曹家血脉,又捡起刚从武昌城头舞得火热的哨棒,追随蔡锷和唐继尧,在昆明城中秀衣街上,揭竿举事,杀奔中原而去。他队伍上的顶头上司,姓朱名德字玉阶,更是顶天立地响当当,一条好汉。从此以后,昆明城中秀衣街,就改名叫护国路。
可惜,袁世凯不曾见到那红光四射的哨棒,就死球。旁人以为袁氏一死,万事大吉。但实际情况却又天下大乱,中原大战,生灵涂炭,杀来杀去都是中华炎黄。曹家这后人终于心灰意冷,干脆又回云南,继续走在马帮路上,什么国仇家恨,天下为公,自此不提,隐居深山,就像当年的头陀。
曹家后人再走出深山,已经是五十年后,领路的不是别个,正是王磊他爹王昭廉。那个时候王昭廉正在知青点下乡。下乡的地方,就在滇西南深山之中,说起来距离当初曹天南采药坠崖落水之地,也就几公里远。王昭廉在这深山之中劳动,发现有个独门独户的人家,衣着不似当地少数民族,近乎汉人。条件其实也寒酸,土坯代替砖作墙,茅草代替瓦作顶。没有亲戚朋友,不闻世事变幻,可谓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连过到哪个年代都不清楚,居然没有听说过毛主席。一来二去,几经攀谈,知道现在这家人自己都已经说不清楚祖上是何方人氏,只晓得姓曹,是王昭廉说了,他们才晓得自己口音是昆明口音。这家人的儿子,就叫曹家娃,意思是曹家的娃娃,并无真正名字,也不识字,年纪与王昭廉仿佛。这个曹家娃为人憨厚善良,木讷淳朴,想那久居山林者,一般如此。只不过有一点,这个曹家娃手里面常握一根哨棒,若是舞动起来,凛凛生威,寻常人不能近。当然此时云南地方,已经再无马帮行走,此时曹家,以渔猎为生。王昭廉问曹家娃,说你舞棍子是哪一个教的。曹家娃说,从小看他爹耍,自己也就会。王昭廉问说那你爹舞棍子是哪一个教的。曹家娃开怀大笑,说我爹自然是学他爹嘛,多简单。淳朴至此,曹家娃成了王昭廉的莫逆好友。等王昭廉当完知青回城,正好逢四厂扩建,大量招工干体力活。王昭廉想起这个昔日好友,当年下乡之时多蒙他家照顾,便亲自跑一趟,把曹家娃找来。
从此曹氏一门不再是江湖人物,成了工人阶级。所不同者,就是曹家娃虽然当了工人,但房门后面,还藏了一根棍子,有时候深夜旷野无人,曹家娃会拿出来飞舞一番,玩得飞沙走石。自以为童心未泯,其实是血脉使然。七年之后的四月间,曹家娃和王昭廉的儿子前后十天出生。四月间出生的娃娃火气旺。王磊火气若是旺,他爹王昭廉就叫他去看十万个为什么,那是当年很流行的书。王昭廉教导儿子的逻辑是,多读书,多懂知识,自然不会脾气毛躁,有个好秉性,以后才好当值长。曹家娃淳朴憨厚,想不出这种逻辑来。他家曹伟,若是火气大,曹家娃只晓得棍棒之下出孝子。只是曹家娃有所不同,他不是要打儿子,而是要儿子拎起哨棒来和自己对打,一则以教育儿子,二则让儿子陪自己消遣。等王磊去读大学那一年,曹伟无心读书,被他爹送进四厂做保安,也算是个饭碗。那一年,曹家娃四十六岁,他的哨棒,在曹伟的哨棒之下,已经走不过五招。曹家娃一方面服老,一方面也觉得这个是必然,反正自己十八岁那年,自己的爹也不是自己对手。只不过,曹家娃憨厚之人,纵有惊人艺业,却从来不曾惹事生非。但这个曹伟,却是从小和王磊这种蹬翻锅炉的粗货在一起,三天不生事,自有事来找。四厂周边,不见鸡鸣狗盗,没有鸡飞狗跳,都是曹伟一根哨棒打出来的局面。为什么会这样,连曹伟自己都说不清楚。
一直都不清楚,直到这一天,眼前这个里外纯黑洋装,带有西洋味道的官话口音,一言点醒了曹伟的血脉。曹伟隐约明白了一点什么叫天命所致,天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