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掌柜本是东家的拜把子兄弟,交了货,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东家。东家亲自来到小和尚病榻前,说壮士,我听掌柜讲,你三招打死三个,此事可真?小和尚一呆,放声大哭,说完啦,见官不怕,只怕见佛祖。一片赤子心,纯粹至此,东家自然对眼前这个小和尚青眼有加,找来城中名医,给小和尚妥善医治,衣食住行,照顾得是不能再好。服侍小和尚养病的,就是他的千金小姐。东家是打定主意,要留住这个好汉。所为何来,一是为他三招能打死三个,而且对方又不是泛泛之辈。再者,此次走货,马队背上有黄金六百两,上等缅甸翡翠四箱,名贵中草药才无数。若是一路上小和尚有半点歪心,受伤的老掌柜,岂能制得住他。
青灯古佛,粗茶淡饭的小和尚,何曾在这等豪华精美的大宅之中,让一个千金大小姐天天灵丹妙药,美味佳肴地伺候过。回头想想重病期间,好像吃下去的饭菜,也不是斋菜。小和尚再一摸脑壳,才明白众人为何只称他壮士,不以佛门之礼相待。原来浓密黑发,已逾寸许,香疤早就摸不着啦。更何况眼前这个千金大小姐,照顾他这些时间,无事还唱云南本地民歌小调,给他舒心解闷。两个青年男女,一个美貌高贵,一个英雄无敌,这种姻缘若是佛祖设计出来的,那佛祖实在是有点黑色幽默。
半年之后,东家亲自主持,将姑娘许配给摸不着香疤的小和尚。
成亲其实是入赘。小和尚孤儿一个,算是有了爹妈,从此随东家的姓氏,由老泰山起名字,叫做曹天南。因为他跌落断崖,被江水冲走的地方,叫做南天口,那是他重生之地,从那天起,他离了佛,入了世。也是从此,小和尚出了少室山,永居天南。
他师兄把这封长信,一路读来,百感交集。不过想想这也是自己师弟的缘法,而且很佩服这个东家的手法。东家交代那送信人,不可去少林山门叨扰,只能在集市上打听枯等,自然是为了保全少林的清誉。毕竟武僧失手杀人,又入赘大富之家这种事情,便如师兄武僧叹口气想到的,叫人如何说起,还不如就让人记得师弟死在澜沧江。此信,只他师兄得见,从此不提。人家的东家老丈人是个周全之人,自己是他女婿的师兄,领会得人家苦心,就要有相应的分寸,这个是江湖来往的规矩,叫做你过得来我过得去。
曹天南的师兄对这个曹老东家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老东家的确不是一般人物。从表面上看来,老东家经营有方,理财有道,家大业大,富甲一方,当真是大财主。但这个大财主只是表面文章,另一个封面故事。老东家真正还有一个身份,叫做堂主,而不是财主。这个商人拜的不是财神,而是拜天为父,拜地为母。这个商人,表面上讲究的是财源广进,一本万利,实际上人家相信的是地镇高岗,一派江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河合水万年流。老东家所得之家财,真金白银,有朝一日,便可成为军饷。老东家所养之家丁,人人会武,若然举事,即可成为行伍。
老东家有他自己的盘算。林中遇袭,虽说被曹天南三招打死三个,货物无虞,老东家就算不曾亲眼所见,但也猜到几个征兆确实大大不妙。第一个,掌柜说,打死那三个是留辫子的,脑门剃得溜光。云南地方落草的,各自有各自的民族特征,各自的价值信仰,各自的服饰打扮,情愿剃头的,不曾见。第二,真要是落草的,要人钱财,他不要人性命。但这几个,上来就要命,反而不牵马抢货。第三,曹天南后来回忆说,交手之间,对方分明是中原武人的手艺,和老东家手下这些西南武人相比,身法招数全然不同。就这三点,老东家心理面有数,自己反清复明的事情,瞒不住,朝廷早晚要对付他。所以招曹天南为婿,一则以进,一则为退。曹天南功夫了得,一旦得机起事,实为强援,是为进。如若起事不成,自己家业不保无所谓,反正钱财是身外之物,但是掌上明珠要有妥善安排。到时候不济了,就让姑娘和夫婿带够钱财往南,什么安南暹罗地方一走了之。曹天南保护得了自己姑娘,那么老东家他本人也可以了无挂碍。
老东家算计得周密,不代表朝廷算计不周密。哪怕这个时候皇帝年纪大了。乾隆五十年以后,他们拜天为父拜地为母的,着实起事过多次。这个时候,朝廷有点坐不住,尤其闽台两广云贵,这些地方是洪门势大,朝廷要集中严办。在云南地方,集中办曹老东家,时机上,朝廷又决定集中在曹天南儿子满周岁这天来办,严办。
这一年,刚好是乾隆最后一年,这一天,刚好是乾隆最后一天。一个皇帝晓得世上有退休这回事情,也算不容易,还好他拿自己爷爷当回事,就像后来王磊拿自己爷爷当回事。这一天,万岁爷退休,曹天南的儿子满一岁。宾主尽欢,酒到杯干,麻痹了武人的职业**。丝竹乱耳,锣鼓喧天,掩饰了江湖注定的凶险。娃娃的长寿面刚刚上上来,酒席上,人倒了一片,曹老东家惊觉不对,人又倒了一片,曹天南正要示警众人,老东家也倒了。然后么,这个一岁的奶娃娃,就注定永远想不起自己那个爹长什么样子。
因为毒在酒里面。
奶娃娃不喝酒,得以生,娃娃他妈要喂奶,不喝酒,方能活。其余众人,从武师家丁仆役丫头,到三亲六戚四方友好,一个都不曾逃过。这个不是九族,恐怕十几族也有。朝廷这个是江湖手段对付江湖中人,免得史官鸟乱。人家晓得拳脚刀枪棍棒你在行,上次密林中拼不赢你,这次酒桌上放倒你。欢宴之间,不闻腥风,不见血雨,无须刀光剑影,不必拳来脚往,多少江湖好汉,多少四方贤达,都到黄泉路上坐等。孟婆汤不忙喝,般般记心头,还想问个明白。曹天南从前深涧毒瘴奈何不得的,到了今天,还是栽在毒物上。小和尚,你为何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