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上学期开学第一天的早自习，黄老师领进来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女生——杨萍。她住在肖家坝，恰到好处的身材，俊俏而白净的脸，白皙而水嫩的皮肤，那长短适宜的秀发上，别着一只远比光明女神蝶还要漂亮的蝴蝶结发夹，笑时总会露出两个甜如阿尔山清晨第一股甘泉的酒窝。不，这些枯燥而干瘪的语句，没有表现出她百分之一的美丽。阿明暗笑着：她来了，看原来那几个自认为美若天仙的女生是否还自鸣得意。他敢保证，杨萍是本镇小学女生中最美的一个，纵然是到全国去评比，也可以进入前三甲。真巧，黄老师安排杨萍坐在阿明的前面。阿明大感意外，因为自己邻座已经有三位女生。记忆力绝佳的阿明，总是记不住这三位女生的姓名。她坐下时，扭头冲着阿明友好地笑了笑，阿明无限拘谨地报以回笑，他的脸上第一次飞起至纯至深的红云。
阿明也注意到，其他的男生看了杨萍一眼，就望向了别处，仿佛早就熟识。
此后，每次在课堂上上交作业给老师，杨萍总是第一个。以前阿明是第一啊！看来这次碰到了绝对强劲的对手！阿明暗暗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超过她！一个刚来三天半的小女生，凭什么要抢走我安安逸逸占据了四年的宝座？自此，他作业更仔细了，背书更用功了！他也偷偷看过她的作业本——字体娟秀，气韵生动，饱含活力，页面卫生，一尘不染，答题正确，连标点运用也是完美无缺，哎，我真是自愧不如，但我可以打赌，她最少从五年前就开始拜师严格练习书法。“作业答案”我可以保证不出错，但书写实在不及她的千分之一。
阿明第一次在教室里感到自卑。他平生第一大苦恼就是书写。不知怎的，即使全神贯注地书写，一笔一划地写，甚至为某一个笔画要花费一个半小时，写出来的字依然不中看，像被烈日晒死的虫子。他每隔三天就变换一种书体，试图寻找出最适合自己的最美字体。为了写出最佳的字体，他舍弃了八十九顿晚餐，迟交了九十五次课堂作业。比如他曾试着写草书，可是写出来的字，转瞬之间自己就完全不识，更不用说美观得体了。他终究悲苦地发现，所有的试图超过她的书写的努力，都是徒劳，只是一个浪费时间的绝佳借口。何况，自己这么慢如蜗牛地写下去，她早就交了作业本，又做了七八道思考题了。他偶然发觉，她的作业本有一丝淡淡的清香。真奇怪，别的女生作业本没有让人呕吐的味道就是万幸了。
杨萍很快得到了黄老师的信任，黄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表扬她！他满脸笑容地高举着着她的作业本：“瞧，杨萍的作业书写工整，正确率高，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阿明低着头，他的脸红通通的，她不就是字写得好吗？有什么了不起！有时候她不会做题时还问我呢，也许她是个留级生，也许她家里买的有老师使用的参考书呢……至于她是不是“留级生”，他是不敢去问黄老师的。杨萍有时会转过头来问他习题，他就敷衍地讲两句。不过，阿明通过自觉不自觉的观察，逐步意识到，她在自己面前，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在全班同学面前，她也没有洋洋得意，自命不凡。平心而论，她的笑容是灿烂而美丽的，那是一种内在的本真的美，是天然的没有添加杂尘的美，不像有些娇气十足的女生那般矫揉造作。她，真的让其他女生黯然失色！如果嫦娥知晓杨萍，也会打消返回人间的念头。
阿明惊喜地发现，只有自己在课间多看杨萍一眼，其他的几个活跃的男生，眼睛依然注视着几个旧面孔的女生。让阿明笑掉大牙的是，有一次在课堂中，陈军和胡彪在讲台旁扭打在一起，双方的胳膊和小腿的肌肉鼓鼓囊囊鼓的，但他们的眼睛却没有配合展示肌肉力量的动作。陈军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小巧玲珑的女生代玉，仿佛她身上藏着巨大的磁石，片刻后没有松手的他们不自觉得交换了位置，陈军背对着代玉了，胡彪的眼睛也呆呆地望着代玉，似乎要把她融化。刹那间，阿明明白了这两人时常摔打的原因——他们都喜欢代玉！这“交战双方”自己也许不甚明白，但下意识地视对方为情敌，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嗷嗷叫着“开战”！
阿明偶有遇到题目难解的时候，就想问一问杨萍，起初是放不下面子，难于开口，但时间久了，终于开口问她时，发觉说话时内心藏着一只不安分守纪的兔子。他不明所以，堂堂男子汉，岂有怕女生的道理？但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绝不是怕她。只是有点想看看她，有点想和她说说话，但真正在课间借故到了她面前，才发觉舌头完全不听使唤。当然，他们也有一起开心讲闲话的时刻，那是她主动把头转过来的。不善言语的他，总是耐心地饶有兴趣地听着，尽管心里装着不少于一千八百个奇闻趣事，但总是张不了口。当她把头转回去，他就万分后悔——我知道的故事更多精彩，古今中外的都有，我随便挑一个出来，保证你喜欢听，可惜，我一个也没有讲……
有时候，阿明会盯着杨萍的辫子出神，她的头发细黑而发亮，还挺干净，不像某几个女生，头发上长满了上了年纪的虱子，在发梢间蹦跳嬉闹。他甚至想闻一闻她的秀发，他猜想那一定有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崩裂时那一瞬间的清香，他把头一点一点地往前伸，离她的头发近了，近了，果然闻到了让人神清气爽的香气……他不敢靠得太近，他担心有多事的同学会发现自己不雅的举动，会向班主任告自己的黑状……他不动声色地把头退了回去，他看了看周围，还好，没有人注意自己。他为此而欣喜不已。黄老师，感谢您的周到的安排，让杨萍坐在我的前面！您的远见卓识的伟大安排，不仅有利于我和她的成绩提升，还有利于班级的良好氛围的构建，还有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您的英明的安排，一定是考虑到我们在学习上可以互相帮助，共同进步，那我告诉您，一切正朝着您期待的方向发展。我会加倍努力，期末考试一定考个双百分，您千万不要把她的座位调开，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坐个一两百年，我没有丝毫意见！
阿明惊奇地发现，以杨萍座位为中心的半径两米的圆圈范围内，总有或浓或淡的香气环绕，有时候像江浙一带的春兰花香味，有时候像刚刚盛开的含笑花香味，有时候像正在盛花期的银桂香味。他不明缘由，但他确实清晰而具体地感受到时时变换特色的香味。当然，其他男生正在为汗臭味、狐臭味、脚臭味和莫名的如死老鼠般的臭味而愁眉苦脸。
黄老师有规定，每天早晨到了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在黑板上签名。杨萍没转来前，黑板上绝大多数是阿明居第一位。一天清晨，阿明刚刚进了教室，签了名还没有放下粉笔，就听到外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杨萍来了！他忽然想开一个玩笑，这是他第一次想和女生开玩笑。他赶紧把教室门关上，肩膀使劲抵着大门……“开门，开门！”果然是杨萍！她边喊边敲打着门。阿明没有做声，他感觉到她正在咬着牙鼓着腮帮推着门，他似乎听到她的不规则的喘气声……阿明忽然一闪身——杨萍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阿明哈哈大笑起来！杨萍生气地皱着似弯月的眉头，抹了抹微红的眼睛，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她没有骂人！一个字也没有！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女生，早就张开铜盆般的大嘴开骂了，会骂自己八百辈子祖宗。“这是个文明的有教养的女生！”阿明默默地对自己说，他忽然感到万般后悔，我不该开她的玩笑，何况她是我最好的学习伙伴，我不该让她难堪，不该让她受惊吓，她会不会摔伤？她的手，她的胳膊，她的背，她的腿，会不会受伤？哪怕她蹭破一丁点皮肤，也是我不可饶恕的天大的过错！我没有资格让她受疼受伤，我没有权利让她紧张不安，我怎么啦，昏了头啦？头脑里塞进了粪池里的石头啦？她一定是认为我欺负她呢……
杨萍有些吃力地走向讲台，费力地拿起粉笔，在阿明的名字下面写下自己的姓名。阿明不安地瞄着她的名字，发觉那两个最熟悉的汉字没有以前端正秀丽，笔画软弱无力，毫无生机，是她的手还在痛，还是她把不满写到字里？
她没有看他，径直回到了座位。阿明多想走到她面前说一声“对不起”，但总是鼓不起勇气。他就呆呆地倚靠着讲台，右手抠着冰冷的木板。当好伙伴代华进了教室后，他就挤坐在代华的座位上。黄老师迈进了教室门，阿明才慢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放学站队时，阿明偷偷瞟了杨萍一眼——她还是保持着惯有的微笑，好像把早晨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他这才稍稍放了心。
回到在家里，阿明匆忙地做完了家庭作业，就照看着年幼的弟弟。
弟弟正是淘气的年龄，他总是要骑坐在阿明的脖子上，然后指挥着阿明：“向左走！”“向右走”“后退”，阿明也乐于接受“摆布”……
有时候阿明和姐姐一齐逗着弟弟，两人一东一西蹲在地上，张开双臂，都高声地叫着：“过来，我抱”“让我抱”……弟弟一会儿扑向阿明，一会儿扑向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