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荞麦贯尝一串红 (3)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4-07-21 17:48:20

世喜一把抓了回来,说:“可不敢瞎闹腾,那家伙不是随便耍的东西儿,你拿着满世界瞎谝①,日本人见了拿你当八路——就地儿砍了;八路军见了把你当汉奸——就地儿镇压了。”

魏老大拿起一把搓好的麻绳,站起身说:“今儿也没啥事儿,俺去山上转悠转悠,下俩套儿。”说着,又从门后拿出一根四五尺长的滑溜溜的柳木棍。

聚财说:“下套儿拿恁粗个棍子做啥,打狼嘞?”老大说:“打啥狼唻,你看外边的雪多厚,兔子前腿儿短,平时跑跳全仗了后腿蹬,遇见雪天,蹬的劲儿越大,前头儿就陷得越深,跑不起来,碰见了,一棍儿一个。”进财和世喜听说后,爷儿俩便来了兴致,定要一块儿去,世喜将那把撸子带在身上,三个人便一起向西而去。

漫天的大雪几乎没入膝盖,出村后路上很少有行人,地里山上全是一片耀眼的银白,光秃秃的树叉上挂着厚厚的雪,像刚绽放了一树洁白的花,谷场里的草垛根,一群麻雀见人来便忽隆一声飞上天空,转了几个圈后又轰隆一声落到原处。大雪几乎封死了一切,饥饿的麻雀找不到草籽吃,一群群的在大雪未盖住的地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着,像遇到了滚过山坡的野火一般惊惶失措。

老大在前边拄了棍子,雪地上踏出一个个深洞,世喜父子跟在后面,踏着老大的脚窝,从静峦寺后边一直向西山坡上走,雪地上见到几行有深有浅的小雪窝,老大说是兔子的脚印,三个人便四下寻找,四处静悄悄的一片,只有三个人“咔哧哧——咔哧哧”的踏雪声。

魏老大根据记忆,在一棵大圪针下找到一支被套住的兔子,麻绳套子刚好抽在兔子的脖子上,四条腿挺得绷直,睁着双眼,全身已经僵硬,掂一掂约有四五斤重。

聚财有些高兴,给老大说:“啥时候儿下的套儿?弄的恁准,也教教咱。”老大一脸的喜悦和自豪,说:“这个套儿下了三天了,俺忖了好几天,这东西就是从这儿来回走,咋就弄不住,心想该不是碰见兔子精了?——过来,俺教教你,这套子好下,主要是会找地方儿,要下到兔子常走的路上……”

世喜忽然说:“别吭,别吭!那边儿俩兔子正刨雪吃呢!”

远远望去,正是两只兔子前爪挠了雪块儿在吃,一会儿便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四处张望。世喜摁住老大,说:“今儿让俺试试这洋玩意儿,到底比你那棍子好使不好使。”说着便用手拉了一下撸子,那东西咔嗒儿一声发出金属撞击的脆响。世喜拉开马步,当的一声枪响,那把撸子便在他的手里弹跳起来,又当当地蹦了几下后,一股轻轻的蓝烟便从枪口里袅袅地钻了出来。

几个人快步跑了过去,地上除了一片杂乱的脚印,连兔子身上的一根毛也没有看见,世喜似乎有些扫兴,拿着撸子左翻翻右看看:“这啥东西儿?——嗯?这啥东西儿?就听个声儿响?不抵一个烧火棍儿?”

在老大寻得第三只兔子后,世喜却不愿再走了,便说:“咱回吧,你拾了仨兔子,俺丢了一个现大洋。”世喜是心疼那几粒子弹。“不知咋的,夜隔儿黑夜没睡好?眼皮儿清早起来就乱蹦,总觉着心里别别扭扭的,要不,咱从静峦寺前边儿过,尼姑儿们勤谨,说不定把路扫了——不扫也总是条路。”三个人便一齐下山,奔静峦寺这边来。

将到静峦寺的时候,路也平坦起来,虽然脚下也是“咔哧哧——咔哧哧”乱响的大雪,但到底轻松了许多。世喜似乎忽然高兴起来,摇头晃脑地开始哼唱:“二茬茬韮菜红根根,妹妹袭人惹亲亲,红鞋巴上洋白菜,你妈妈生下你惹人爱,黑丁丁头发白生生牙,哥哥我越看你越眼花,就因妹妹你长得好,二不溜后生就往你家跑……”

老大拎了三只兔子,心花怒放地自顾高兴,世喜唱的没有听清一句。聚财却咔哧咔哧几步撵上世喜:“爹!唱的啥?跟谁学的?听着不像丝弦儿、不是落子、也不是梆子,哎——老大,倒也是有点味儿,是不是?”世喜抿着嘴儿笑:“你小孩子见过啥,世上好东西儿多了去了,就看你有没有能耐!”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便到了静峦寺的大门口,那些尼僧果然勤谨,自大门至寺内的路,早已干干净净地铲了出来。世喜歪着头往里看了看之后,突然兴奋不已地说:“这见佛不拜总不是个理儿,走,进去拜拜佛祖!”

三个人进得大门,一步步地走到大殿的拐角时,身后猛地蹿出几个人,硬邦邦的枪管顶住后腰,正要回头,一个人的头上被套上了一个黑布袋,两只手很快便被反绑了起来。一个人问:“拿准了?”另一个人说:“错不了。”

老大反绑着的双手被人高高地提了起来,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两个膀子被吊得钻心痛,嘴里被塞了一团烂布,想喊也喊不出声音来。他只感觉碰见了土匪,后来感觉好像是进了一个屋子,被绑在了一个圆柱子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儿,天已渐渐地暗了,寺里的大殿都掌起了灯,一个光头和一个络腮胡子给老大松了绑,摘去头套后,好大一会儿他才看清靠在门框上耷拉着膀子的赵世喜——满脸的乌青肿胀,有气无力地冲他摆摆手儿,老大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跟着世喜跌跌撞撞地出了静峦寺。

老大急命奔逃的心情绝不亚于他套上的兔子。待他的双手和双脚不再发麻,两个人转过山包将近村口的时候,老大才想起不见了聚财,于是战战兢兢地问:“这——这——到底啥事儿?不明不白的叫绑了一绳,还叫打了一顿——哎,聚财呢?”

世喜在前边一跺脚,扭回了头:“不该问的别问,今儿的事儿你就当啥也没见,跟谁也别说,你个贼羔子可给俺听清了!”老大看见世喜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用猜就知道又是他惹了祸,便频频地点头,心里想:一人造罪一人担,就是可惜了俺那仨兔子,白忙活半天,吃不上肉了。

赵世喜回到家里便直接躺在魏老大的小土炕上,在驴骡屎尿的骚臭里静静地过滤着刚发生的事。

从静峦寺门前经过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个女子向门外张望,好像是前段和他在一起的红丝绸张红梅,心里一惊之后就荡起一阵狂喜来。

红梅和她母亲夏天的时候在寺里待了七七四十九天,开始的时候,他也只知道是因为她母亲身体不好,在寺中吃斋念佛,根本不知道母子二人的来历。自从被套上头套反绑起双手的那一刻,他似乎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当他被两个人提溜了双手,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摔在两个女人面前时,他才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红梅站在她母亲身后,他磕头如捣蒜地告饶,他不知道红梅在短短的光景里真的就怀了孕!他在被一个光头的大汉揪着头发打了无数个大嘴巴后,一张嘴就肿胀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他拚了全力冲着坐在大方椅上的女人磕头,指着红梅说:“要杀要剐随您,只求让俺单独和她说几句话儿。”两个大汉将门反锁后一边立了一个。

原来,张红梅的母亲叫陈凤娇,山西河曲人,刚刚十八就做了晋绥军一上校团长的五姨太,生有两个女儿——红梅和雪梅。团长经常在外,加上性情暴戾,她的心里也就渐渐地凉,更何况那个五姨太的位置,也是一个有也不多、无也不少的角儿。

陈凤娇生下雪梅不久,便和部队里的一个连副杨大勇好上了,大勇头脑活络,腿脚勤快,伶牙利齿的很讨她欢心。大勇个头儿不高,平时一颗大头总爱微微地歪向一侧,也或许是平时总有许多歪点子,人送绰号杨老歪。

日子一长,两人的事便传了开来,渐渐地传到团长的耳朵里。当时晋绥军正在和红军交战,团长腾不出手,杨老歪听说后偷偷和凤娇商量不如一走了事。二人计议妥当后,他便从鏊战正急的山西兑九峪战场上带了二十多个人逃了出来。兑九峪之战结束后,晋绥军追得正急,杨老歪遂带了那二十多人枪和凤娇,一齐逃到太行山的深处躲了起来,最后落脚鸽子岭做了土匪。逃出的时候因为雪梅太小,便送回了娘家让人照看起来。

杨老歪来到鸽子岭后,势力一天天发达起来,最多的时候人马增加到三百余人,后来又掳去两个女人,便对陈凤娇日渐冷落起来。凤娇一来身体确有些毛病,二来也是出来散心,就到静峦寺来做佛事。红梅虽刚二十岁的年纪,但村里的许多闺女到了这个年龄早做了母亲,只因跟母亲随杨老歪上了鸽子岭,挂在半天空一般看不到个着落,也是心情烦躁,便随母亲带了几个人来到静峦寺住了些时日。赵世喜见到红梅后,红梅那带了三分匪气的妩媚和妖娆,一下子将他迷了个神魂颠倒,两个人竟像撞见鬼似地搅和在了一起。

知道了这一切后,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半辈子的快活和逍遥,今日真的要到了仓惶终结的时候。要不是那只撸子被收了去,他真想对准自己的脑袋搂扣扳机。

赵世喜躺在老大的小土炕上,几乎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陈凤娇和红梅一样的一身细皮嫩肉,声音不大,每一个字都比榨油用的大钢锤更加的沉重和有力。他哆哆嗦嗦地跪在那里,鼻子和嘴几乎挨着青砖地,陈凤娇轻轻地拍一下身边的桌子,他的屁股便要紧缩上一阵,总感到只要少用上那么一点力气,肚子里的那点儿元气一下子就会喷泄殆净!

陈凤娇最后给开出来的那个两清的单子,就像是谁在一根一根地掰扯他的肋条骨。他静静地听着,头脑嗡嗡地响着,似乎已听见肚子中一根根肋条被折断的咔咔声。要不是受不住疼,他真想把裤裆里那个惹祸的东西一把揪了去!——陈凤娇索要大洋两千,谷子和小麦各三千斤,布三百丈,马三匹,骡三匹,限期一月,鸽子岭上交割。在世喜千恩万谢之后,她带走了聚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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