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初进校园

作者:代德明    更新时间:2014-07-17 18:03:45

1975年12月的一天下午,阿明就要满四岁了,他傻傻地坐在门口稻场地上,右手拿着洗衣棒,面无表情地拍打着地面,他的屁股下面,因他的久坐,地面下陷了一尺有余。

一里外的生产队仓库旁,有一大堆干枯的稻草,忽然莫名地燃起了大火,大火越燃越旺,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大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拿着提水桶、瓷盆,如喝了最出色的生物学家研制的“增力”药丸,快如闪电地冲向小河里,提水,爬上坡,泼向熊火……仓库里,装着下一年度全队人的口粮。队长代林沉稳地指挥着人们灭火,尽管他万般惧怕仓库烧毁的后果,但他刚毅的脸上,表现的是一位预先知道考题的考生进入考场的神态。没有一个人站立,老人、妇女也一脚赶一脚,男人们个个像默默遭受百年折磨而终于发怒的水牛,喘着可以融化花岗岩的热气,额头上大如土豆的汗珠与黑乎乎的灰尘混杂一起,看不清楚一张完整的脸。

阿明依然无精打采地拍打着地面,偶尔望一望远处那些忙碌的人们,仿佛这场大火远在火星。

大火终于在这群团结而拼搏的人们面前低下了倔强的头!

当最后的一束火苗躲藏到灰烬中不见踪影的时候,人们终于轻松地喘着气,大家都疲惫不堪。人们惊奇地发现,大火仅仅是消灭了稻草堆,而三米开外的柏树却毫发无损,五米外的仓库外墙,居然不见一粒灰烬。九十八的王爷爷摸着洁白如雪的胡须说:“我活了一辈子,没有看见这么大的火,更没有看见大火之后,周围的东西毫无损伤!这是好兆头!吉祥的大运将要降临到我们三队的某个人身上!”

1978年8月31日,阿明跟着母亲到本村小学报名入学。他没有喜也没有忧,反正母亲说上学就上学嘛。负责报名的老师是一脸严肃的皮老师,他面前摊开着一张泛黄的信纸。他问道:“家庭成分?”母亲怯怯地说:“中农”。皮老师抬起头把母亲审查似地望了一眼,似乎对她的答复有些怀疑。阿明回家问了母亲才知道,最光荣的成分是“贫农”,最耻辱的是“地主”“富农”,“中农”将就过得去吧。

母亲娘家成分不好——“地主”!这成了她永远的心痛!她在娘家做小姑娘时,身体好,又特别勤劳,动作麻利,做起事来能抵一个一个半成人。经常有人在外婆面前夸着:“黄妈,你闺女太能干了,别人刚摘满一箩筐棉花,她两箩筐就满了!”外婆高兴地说:“我五个娃子,就数她最能干!”但到了太阳落山时,评分开始了,母亲的工分最低!次数多了,母亲也不满了,就对她的工分提出异议,一脸络腮胡子的队长板着脸瞪着眼说:“小小女孩子,就斤斤计较的。你动作再快,也赶不上成人。从小就要养成团结互助、乐于奉献的精神!”母亲不再辩驳,她知道再有道理的辩驳,也感化不了这个骨髓里钻进了歧视虫的队长,他就是本队绝对的权威!任何人都不能向他挑战和质疑。晚上,母亲包含噙着委屈的泪水,早早地上床了,晚饭也不吃。外婆明白了缘由,就劝着她:“孩子,谁叫我们家成分不好呢?以后你出嫁,找个成分好的人,就不会受委屈了。”

其实,划分成分那年,外婆家仅仅比别人多一块一亩三分五厘的三角形的田,多一口有五十八道裂缝的粮柜,多一个缺少一条腿的五屉柜!仅此而已!就被划成了“地主”!批斗那年,那多的每一门东西,全部充公了。顺便,有一个村干部把仅有的一把筛子也“拿”跑了!

在此有必要交代的是,三十年后的大年初一早晨,“络腮胡子”到牛栏屋喂食,九百八十公斤的大水牛忽然发疯,冲出牛栏,径直撞向他,他当即倒地气绝身亡,水牛交换着双蹄在他的胸膛上跳舞。

母亲二十岁刚满的第三天,有一位脸如一张皮的媒婆给母亲提亲,说男方“成分好,人本分,勤做事”,外婆就满心喜悦地一口答应。三天后,一个又矮又瘦的男人跟着介绍人来外婆家“过门”。他紧张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如一段变形的木棍。他穿着一件蓝色的卡其布旧衬衣,可是右衣领角卷在黑乎乎的脖子里,那发着阴沟污泥味的脖子最少有三年没有洗过。他脚下的有六个破洞的解放鞋,鼓鼓囊囊的,好像不安分的五个脚趾随时会冲出鞋面来。母亲看了一眼,就一个人躲到房间里不出来。外婆敲了好多遍门,她才勉强打开。外婆反复劝她:“孩子,对方家庭成分好,你去了再也不会受歧视。你瞧这人也实在,如果你找个花花公子,我天天睡不着觉呢!”母亲心肠软,禁不住外婆的劝说,只好含着泪水点点头!那个如从垃圾堆里走出的男人就是阿明的父亲!

开学后,阿明每天早晨提着布书包上学。这天底下最简朴的书包,是报名前几天,母亲找了几块旧布片,戴上顶针,在煤油灯下缝制出来的。书包里面有两本课本,一支铅笔,别无他物。作业本都是在课堂里做完后交给老师了,没有家庭作业。

“我们的学校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哇哈哈”,中年女教师胡老师带一年级音乐课,整个学年,她只教学生唱会了一首歌,“……哇哈哈、哇哈哈……”。当有同学起哄着:“胡老师,教新歌!教新歌!”她就瞪着快要蹦出的眼珠嚷着:“你们都唱好了吗?告诉你们,你们一点儿也没有唱好。重新唱。什么时候唱好了就学新歌。”

每逢胡老师上课时,阿明就离开座位,一会儿在东角落倚墙站着,一会儿在西角落和别的学生挤着座位坐。胡老师生气了,大声喊着:“阿明,快上位!”阿明假装聋子,一动不动。她就跑过来想捉他,他等她走近时,忽然扭身跑开了……胡老师再追赶,他就再向另一边跑!其他同学肆意地起哄着,叫喊着,教室里仿佛成了热闹的菜市场!

    时间过得飞快,一年级就要结束了。期末考试那天早晨,阿明找好朋友代华商量:“我们比一比,看谁最早出教室!”代华伸出拇指指着自己说:“当然是我哦!”

   开考铃响了,阿明瞪着试卷,一脸的茫然。三分钟后,他就交卷了。监考老师是别的学校派来的,对学生提前交卷似乎并不介意。阿明前脚刚跨出教室门,代华就跟着出来了。他们向办公室门口的泡桐树飞快地奔去,三下两下,阿明就坐到了最高的树杈,而矮胖的代华还在另一棵树上费劲地往上爬……

   “不准动!”一声霹雳几乎震破两个孩子的耳膜!原来是最害怕的班主任黄老师来了! 他也是本校的校长。

    阿华坐在树杈上,大气也不敢出!代华抱着树干,双脚夹着树,不能上也不能下,好像被千万颗钉子钉在树干上!黄老师正瞪着灯笼般大眼睛,那饱含气愤的眼光就像刀片一样刮向树上的孩子!“不好好考试,跑到这里来爬树,太不像话了!”他的声音就像金刚石砸向树上的颤抖的人儿!

    三天后,考试结果出来了,阿明成绩是:语文8分,数学5分;代华成绩是:语文6分,数学7分。两人的成绩单上都有两个浓黑的大字:留级!

    这意味着:这一对好友都将复读一年级。

    散学典礼之后,阿明与阿华没有径直回家,跑到老屋场去做百玩不厌的“打仗”的游戏。他们背着比自己个儿还高一尺有三的木枪,戴着用最有韧性的柳树枝编的帽子,“冲啊……冲啊……”他们的喊叫声可以传到三五个村子……“留级”好像与他们无关,他们关心的是是自己“代表”着哪个国家,武器是否足够有力,能否在下一场“战斗”中获得胜利!

天黑了,他们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阿明一到家里,母亲就让他把成绩单拿出来。母亲看了成绩单,一脸的惊讶,她甚至有好几分钟忘了眨眼睛。一年的收获,居然不够一天的工分!她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着成绩单,就那么薄薄的的一张纸,她看了好久,如过了一个世纪……她抬起头,额头上突然多了一条条深入沟壑的皱纹,“下一年你打算怎么办?还是这么玩下去吗?你就这么玩耍一辈子吗?阿明,你看得到,家里穷,夜晚敞开大门小偷也不会光顾。等你长大了,还是守着这个贫穷的家吗?扛着锄头过一辈子苦日子?阿明,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你如果想要穷命苦命,就加紧玩耍吧,最好上课时出来到水沟里去捉泥鳅;你想要好命富贵命那就要发奋读书。你自己选择吧。”母亲红着眼睛,向厨房走去……阿明怔怔地站在那里……

 8月31日,阿明一个人去学校报名。他报名回来,母亲问了一句:“报名时老师问了家庭成分吗?”“没有!”母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开学了,阿明无比的喜悦,又可以和代华在教室后面的土堆里挖虫子了,又可以找杨秋千要纸折各种各样的飞机了。快乐只有三天。9月4日,阿明体验到了被母亲痛打的滋味。

那天第二节后课间休息,因为下小雨,没有做操,阿华一个人跑到教室东角的一块草地上玩耍着,忽然来了一个高年级的大耳朵男生,他鬼鬼祟祟地望了望周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惨白的烟递向阿明,“抽一抽,保证你过瘾。”阿明迟疑着,“大耳朵”恶狠狠地说:“是不是想挨打?我看你欠揍!”阿明只好颤抖着接过烟。“大耳朵”掏出打火机,把阿明口中的烟点上了,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阿明勉强地吸了几口,难闻的烟味熏得眼泪就出来了,他咳嗽了几声。“没用的东西,快点抽!”“大耳朵”瞪着大眼睛吼着。阿明忽然发觉,这“大耳朵”就像爷爷故事中三年没有进食的大黑狼,只不过他穿着人的衣服。烟只剩下小半截时,“大耳朵”允许阿明坐下来抽烟。烟终于在“大耳朵”的监视下抽完了,“大耳朵”才满意地转身走。他刚走了两步,又转身过来恶狠狠地警告:“这件事不能告诉老师,说我半个字就打断你的腿!”

中午,阿明回到家里吃午饭,闷闷地吃着,他的胸膛紧紧地贴着桌边,双腿尽可能地藏在桌子下面。母亲是个细心人,居然发现了他的神态的异常。她让阿明坐端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的腿,终于发现他的裤子有个小小的破洞。她扯过他的裤子仔细一看,“烟洞!”母亲大吼一声!“在哪里抽烟的?烟从哪里来的?”阿明默不作声,也不辩解。纵然辩解会给他带来好处,他依然懒得出声,或许他头脑里压根就没有“辩解”这个词语,或许他忘了嘴巴还有说话的功能。母亲严厉地询问了多遍,阿明依然盯着地面,默不作声。母亲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虽然不粗但韧劲十足的竹条子,“啪啪”地落在他的腿上。谢天谢地,阿明居然哭了,他大声地哭叫着!泪水哗哗地从他眼中流泻下来!不知是疼痛,还是委屈,他就那么撕心裂肺地哭叫着……片刻后,泪水汇集如河,向大门口奔去。那哭声如在云端陈放多年的闷雷,几乎要将这土房子震垮。母亲住了手,可阿明没有住声!他坐在地上,双脚在地上蹬着,双手在两边刨着,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或许之前没有痛觉,现在终于体验到了疼痛的滋味;或许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郁闷与压抑,而借机尽情地宣泄着。

其实,阿明只要向母亲说明情况,她就会停下手中的竹条子,她还会心疼地捧着他的腿,给他吹着伤处,说着:“孩子,你怎么不早说,要怪只能怪那个大耳朵。走,我们到学校找老师去。”但阿明偏偏倔强地不吐露一个字,那她只有狠心了——子不教,父之过,他爹自己就是个糊涂虫,怎么会教育孩子?那现在只能说,子不教,母之过!阿明这么小,就敢抽烟,那长大了,就会非法犯罪。此时不给他点厉害,他是记不住的。

母亲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而且,她对人间是是非非,往往看得清清楚楚。也许她嘴里不说,但她心里亮堂得很。

中国自古就有俗话:“不打不成器”,“黄棘棒棒下出好人”。母亲依然遵循着这个古训。

三天后的早自习,阿明听见新班主任闫老师讲着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六年级的范苟昨天放学后,向一只主人刚刚解开锁链的大黄狗扔了一个石子,发怒的黄狗穷命地追赶着他,他惊慌失措中失足摔到十米高的陡坎下,一只胳膊和一条大腿都是粉碎性骨折!要休学一年。

最后,闫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同学们,安全第一啊!”

 范苟就是“大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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