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主席，就站在王磊安监办公室门口上，凭栏远眺，出口成章，追忆往事，笑谈昨日进城见闻。说到这个地方，多少当初一起和老主席搞扩建的老师傅，眼泪都要掉下来啦，多少从来不曾喝过酱油瓶瓶开水的小青工，都是四顾哑然。表面上，四厂就是个工厂，仔细看，四厂每个螺栓每块砖，都有别样东西。
接下来，老主席说，坐了几趟车，来到省总公司，老汉我也不绕弯弯，我进去就说，我是四厂的，我要上访。你们猜门前两个值班女娃娃抬头一瞧我，咋处理，两个娃娃站起来，说你等几分钟，就转头跑球。想不通啊想不通，你跑哪样嘛，上访上访，我是来说话的，又不是来吃人的。你把我带到管事的人面前，你让我说话，说完我也愿意听听你说话嘛。我有难处找你说话，你有难处，跟我商量，我也不是不能通融。结果两个小女娃娃，跑球，一跑就不见人影球。我等了半个钟头，小女娃娃回来啦，说是领导不在，而且今天也不是上访日子。这个事情是有两桩奇怪，第一桩奇怪，你还不问我要找哪个领导，咋就全部领导都不在，党委领导不在，行政领导也不在，生产领导还不在，咋就可能会全不在。第二桩奇怪是，上访，说明我们四厂出了乱子，要组织上出面解决，我们四厂出乱子的时间，不一定配合你总公司订下的上访时间。在这一点上，又不如扩建那一年了。扩建那一年，就是喝完酱油开水第二天，我说这个事情实在不行，再下去全厂人都饿得死，咋得了嘛。小王你可晓得，我就找来你老祖爷爷，去总公司上访。一进门，就是领导出来握手嘛，听我们诉苦，给我们倒开水，一听就听了一个多钟头，皱起眉头给我们想办法，抓起电话狠命摇，往外要电话，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一路将电话都摇热球。最后那天下午，硬是从几个单位东拼西凑，凑得两麻袋包谷面，叫我们带回去，说你们千万顶住，一定撑到月底，到了月底我一定要来粮食给你们。然后我们四厂几百号人，还真就靠那两袋包谷面，撑到月底。到了月底，他还真就送来粮食，虽然说还是包谷面，但是人死不掉了噻。
老主席凭栏远眺，长长叹口气，说，现在样样都好，就是上头不爱听我们去讲话了。值班的小女娃娃，见了老子就跑，整话都说不出来一句。
老主席说到这里，突然眼中精光大盛，转头望王磊，说小王，你可认得为什么她几个小女娃娃要说领导不在。王磊说为什么。老主席说，狗屁，个个领导都在，党委在，行政在，生产在，都在。但是，他们那个时候，被几个人拖住，分不开身。老主席一面说，一面怒气上冲，面色通红。
王磊一听就晓得，头天肯定是被老主席撞见几个空降厂长跑去总公司放坏水，撒烂药。老工会主席担心四厂出问题，几个青工出问题，才将四厂人喊起，来到安监办公室门口，要跟王磊拿主意。这个事情要是放在以往，王磊就心花怒放。因为老主席是四厂上下资历声望仅仅低于他爷爷王先明的人，这样的人物，有了事情都来找他拿主意，王磊等于是被捧上了天。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一则当然也有点这个意思，老主席觉得王磊的确是有一番担当。但更多是因为，连老主席这等见多识广，饱经沧桑之士都感觉到兹事体大，非同小可，要提前找来几个昨天挑头的，还有厂里面说得上话的，先有一番应对。
老主席气得拿拐杖杵地板，说小王你不晓得，昨天我在总公司，看出两番不对头。王磊沉住气，说愿闻其详，你老人家慢慢讲。老主席抬起左手，眯起一双看尽人间世事却不昏花的老眼，比出一个指头，说，第一桩，是现在总公司上上下下，进进出出，行走的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如果我一个都不认得，就说明他们一个都没有在当初参加过扩建，一个也没有帮我们四厂找过粮食，你想想看，这样的人，咋靠得住，估计也就不会替我们四厂考虑。王磊听了微微一笑，晓得老主席和自己爷爷那代人有个共同价值观，就是只相信一起革命过来的人，而其他人则都有当反动派的可能。王磊还是点头，问说那第二桩是什么名堂，老主席脸上，由怒转忧，说小王，其实当时他们几个总公司的领导，是送着厂长他们走出来的，我看见啦，对厂长几个，叫做是前倨后恭。老主席说完，猛地一拍王磊的肩膀，说你可想得到这一出。
这一军，不光是将住了王磊，王磊身边多少青工，多少老师傅，值长班长车间主任，听到这里都是哦哟一声喊出来，惊讶得一脸，连王磊都不能幸免。哪个能想得到，这个野狗菜狗的空降厂长班子，派头会那么样的大。老主席说，当时值班小姑娘叫他打道回府的时候，心里面很不爽快，但是作为一个老党员，自然也不好意思就地撒泼耍赖，于是乎便转身，慢慢往外踱步，磨磨蹭蹭想计谋，思量为何小姑娘们要他敢紧请回。还不曾等他走到大院门口，听见背后哇啦哇啦，有野狗在聒噪，因此上老主席赶紧往一旁侧过身，从面前的一台小车窗子玻璃反光上，观察身后的情况。之间几个空降厂长呜哩哇啦，往外昂首阔步，倒是总公司的几个领导，陪着小，陪着笑，哈着腰，憋着尿，嘴脸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老主席慢慢摇头，说，小王，我肯定总公司的人被他们拿了一把。
众人听得啊哟一声，谁能想到，你个**厂长副厂长，还能拿总公司一把。只是这一次，王磊不在失惊打怪之列。
王磊抬头望着天上，望天上这冬天的高原阳光，学老主席一般，眯起眼，想象菜狗野狗们，路过总公司大厅，甩开值班小姑娘，蔑视总公司领导，无视旁边的老主席，**哄哄，大步向前的模样，他们是何等的成竹在胸，他们是多么的胜算在握。王磊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古书上说的，太祖大笑。王磊一边笑，一边给天下菜狗们预告节目。王磊说，膨胀啊，膨胀啊，人，你本是一滴水，一膨胀，最多你就变成个肥皂泡泡，看着倒是无光十色啦，可惜到头来，不是被别人戳掉你，就是你自己崩翻自己，五光十色都散尽，落到地上，连一滴水的分量都不够了。泡泡啊泡泡，你可晓得你只是一滴水，泡泡啊泡泡，你可晓得你是被哪一个吹起来的，泡泡啊泡泡，你可晓得，将你吹起来的和将你戳掉的，可能是同样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