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磊走到他那间空空荡荡办公室门口，眼前景象倒是让他一惊。只见几个值长，车间主任，老工会主席，曹伟的科长，各种青工，浩浩荡荡摆了一走廊，就等王磊现身。王磊都不晓得如何开口打招呼，曹伟他们保卫科的科长上前赶紧拉住王磊说，小王，昨天曹伟打着厂办领导啊，曹伟他们家响应国家政策，只生着这一个儿子，万一被抓了去么，人家家里面咋整。曹伟雄赳赳气昂昂，站在一干青工里面，吼起来，说领导，莫乱讲，他个**肥头大耳，敢再来，老子还是一哨棒打翻。几个车间主任感觉应该出声弹压住，说小王，这么个闹法不是长远打算，四厂固然不能随随便便关停，但是现在厂里面人心惶惶，也不是办法，影响安全生产，责任重大。
老工会主席，挤开人群，挥手示意大家莫哇啦哇啦，要有秩序，然后回身拉住王磊，说出一番故事来。
王磊听得心惊，才晓得咋会大白天厂子里面那么静，原来一是因为大家都在听老工会主席的故事，二是大家故意来王磊办公室门口听故事，一面听一面等他王磊，要他拿出个计较来。
老主席说，昨天王磊一番炸雷一样的道理，讲得确实漂亮，而他老主席本人，也确实被气伤球了。想那老主席是何等样的人物，一生响当当，硬邦邦，讲究个原则，讲究个党性。所以老主席不曾像在场几个青工一样，喊打喊杀，唧唧歪歪，不高明，也不体面。当时，老主席听完王磊的一番叫骂之后，横下心，要问个公道，讨个说法，他几十年老党员，不信组织上对四厂这个现状会听之任之。老主席回家，换上七千人大会那一年做的中山装，找出打倒四人帮那一年买的黑皮鞋，穿上，老主席要到省总公司走一趟，不为别样，就为老主席不是退休是离休。
老主席说，他出得四厂，来到路上，转了几趟车，才晓得，过了这些年，原来昆明老年人坐车是已经不要钱了，多年来都不要钱了。老主席说，我在四厂里面天天呆住不出门，落伍啦。但是看看那许多的老人坐车不要钱，也高兴得很，想想自己这辈子，老了老了还遇着这种美妙事情，也很是满足。因此上，老主席说，我们这一辈子几十年，相信过，努力过，现在看来是对的，坐车早晚是不要钱的。当初困难年间，就想都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老主席说，在不要钱的车上，最精彩是，有娃娃几个，站起来给他让座哟，一路不曾让他老汉苦站过一分钟。老主席说，好，新社会的娃娃还是好，新社会的娃娃不揪斗哪一个，不抄哪一个的家，不拉哪一个坐喷气式。你莫看他几个娃娃裤子上洞洞大一点，裤脚小一点，头发颜色多一点，但是人家见你上车，还是给你让个位子坐噻。好，还是新社会娃娃好。老主席又说，坐在新社会娃娃让给我的位子上，我看见昆明不同样啦，我们四厂毕竟是在城外头，边边上，城里面多少变化万端，我老汉今天才仔细发现。那个楼是盖得高，那个树是种得多，那个路边的花，只怕也是公家栽种好，端来摆起给大家看，我老汉是左看也好看，是右看也好看。最精彩是楼房上，还挂起好多城门大的电视机，虽讲说声音听不见的，但是那个图像是百米开外就大望得见，不得了啊。我刚刚问啦，青工娃娃告诉我，那个东西都是我们天朝自家造。不单给自家造，还给美帝国主义造，也给苏修造，给亚非拉都造，几头都赚钱，不容易得很。想当初我们四厂扩建时候，连个游标卡尺都是用人家德意志人三十年代玩剩下来的，局促得很。可见什么东边阵营，什么西边阵营，斗来又斗往，还是便宜着我们中间阵营。老祖宗早就晓得我们要站在中间，大电视做给几头的人用，所以才起个名字叫中国。老工会主席还说，他坐在车上，那个车窗子也大，么他就往车外面望，咋发现这个时候外面车是多得很，随便一个娃娃样的青年，也整个小车开起来。随便一个年轻小媳妇，也整个小车开起来。想想我们刚刚建厂之后那些年间，车不是作马来拉，就是靠人来推。那个娃娃样的青年，就是个推车的人，吭哧吭哧，大汗淌一路。那个年轻小媳妇，也最多是坐在马车上，毕竟女人赶马车，还是不安稳妥当，都是男人家的事情。现在小媳妇可以自家开个小车，也比旧时候官太太阔气威风。老主席还说，最好看是那个开车小媳妇后面，坐了个胖娃娃，手里面捏了一张纸，纸里面包了两块饼，饼里面包了两块肉，肉里面又包了些生菜。你瞧那个娃娃，就两手捏起来肉饼，坐在车里面，张开嘴猛嚼，一张胖脸，红红白白，笑眯眯哟。是呢，吃得饱，吃得那多肉，是笑得起来呢。想想我们扩建那个年头，不够吃啊，先是粗粮不够吃，后来连粗粮都不见，就吃野菜。那个野菜味道，必然是比不上胖娃娃手里面，两块肉夹起那个生菜的味道。再后来，野菜找球不着了，吃光，还是要扩建嘛，咋整，老汉我有手段。有一天，我跑到食堂里面，天已经晚，我硬是饿得两眼发黑，几乎就看球不见，身上发冷，出汗，出一阵之后，光是冷，连汗都不出了，这个时候其实我是快死了。眼睛看不见也要看，我就在食堂里面翻，翻来翻去，的确是没得吃物。那个时候的食堂是军代表亲自抓工作，军代表望着我，哭起来，说我对不起你几个革命同志哟，你倒是莫再饿死哟，再饿死一个，我自己羞都要羞死啦。结果还是老汉我，有手段，找到一个酱油瓶瓶，里面酱油基本也没有了，只是瓶子底上还有一丝丝。我灵机一动，拿点开水将那一丝丝酱油涮出来，倒在口缸里面，涮了三次，将将倒得一口缸。我也不跟军代表客气，端起来就喝下去。那个是酱油涮出来的开水啊，那个开水有两桩好处，第一，它是咸的，第二，它有酱油味。一口缸酱油开水喝下去，太美啦，虽然身上还是冷，但是又可以继续出汗了。人只要还出汗，人就不会死，不出汗，就死球。所以老汉我那一天就没有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