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孤独地走在这个高原寒冷的冬夜,眼前的影像和路上的感受非常超现实地混在一起,强迫地让王磊无限贴合这座城市的往昔,他喜欢晚间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独自不紧不慢地行走着的感觉。眼中的景象是以红为基础色调的,这容易让他觉得眼晕。那种眩晕之外更能让他有所感触的,是那扑鼻而来的,似乎本来应该很清新的干冷气息,其中夹杂着一丝又一丝不停变换着花样的本地小吃的气味,甜腻的西式点心的气味,还有不时从身边擦肩而过的各种女人门身上的各种香水味道。同时灌入耳朵的是那些或远或近的,原本俗甜的或流行或已不流行的歌,在滑过耳边的颇有质感的风声的混杂下,很奇怪地会在你在意它时显得冷辣。王磊对这个城市中这些纷杂的东西有非常弗拉门格的情调体验,虽然这种弗拉门格的情调是勾兑出来的。
王磊想要试探性地融入进去,但是无法做到。在他内心还有份宇宙深处的白光在挥之不去,所以他与眼前这一切总是看似默契,其实貌合神离,甚至只要一开口或者一做事,就会显现出那与这个世界和时代的氛围格格不入的意气用事。王磊天然不是那种含着金钥匙出生咬着金钥匙去死的人,他天然不适合苏岩给他安排的锦衣玉食,大富大贵。他这样的人,每天醒来时,来不及睁眼的刹那,鼻子还会如每天早晨那样,去搜寻着空气里面,来自于四厂大食堂烟囱的烟火气,以确定真的天亮了。就像当初自己初到泰国,在去上班的路上,突然发现耳朵里没有了往日四厂那音质干瘪、回音能荡出好远的广播声,他竟然失落得停下步子来。
先于这个时代,王磊看到石化燃料的黄金年代,即将正式宣告烟消云散。这是一个黑色的燃烧时代,充满激情与野心,充满张力和可能,无数的掠夺与阴谋,无数的进步与毁灭。王磊无意把属于未来的必然与属于曾经的美丽对抗起来。他对锅炉有感情,他不觉得煤炭的味道很难闻,反倒是很熟悉,如同一种时代坐标一样的文明归属感。他喜欢涡轮增压V8发动机的声音,也喜欢自然吸气V12发动机的声音。他敬仰那个燃烧的工业文明时代的喧嚣和轰鸣。只是他知道,另外个时代快要到来。四厂,无论自己感情有多深,都必须从世界工业文明的图景中褪色,渐渐远去。就像眼前这个城市,苏岩说得对,他们在乎吗,对于即将走入的另外一个工业文明时代,他们准备好了吗。如果没有准备好,瞬间把四厂拿掉,这个城市的霓虹就不再闪耀,这个城市的生机也将枯萎。没有四厂可以,你要有别的,才能作别四厂,而替代四厂的,不能是一种空洞洞的碳排放当替死鬼的骗局,而应该是另外一种工业思维,另外一种技术体系。只要人类一天没有新能源,那么过早抛弃旧能源,就不能拯救地球,只会造成灾难。虽然这场灾难的获利者,如苏岩说,会给他王磊很多钱,买得起四厂那块地方。王磊在想,若是真有那一天,站在空空荡荡的四厂地方,自己病榻上的爷爷要是爬起身来问自己一句,娃娃,你这个是整了些什么事情?自己如何回答。但如果新能源到来了,四厂成了一个无污染,无燃烧,无排放的新动力车间,自己的爷爷又会问些什么。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是否已经看到了那种能源的到来,如果真的到来,这个世界能否把握得住它,是否能用对它。核能发电效率也高,但毕竟核能刚一亮相的时候,它是被用来杀人的。
在此之前,四厂不能消失,四厂要坚持到人类准备好的那一天。虽然四厂一天要吞一千多吨煤。但是这个不是一个好与坏的选择,这是一个坏与更坏的选择。
为此,王磊的后半夜不能睡在苏岩温软的床上。他必须独自走在空旷的路上,虽然苏岩的床很舒服,很温暖,而这条空旷的路很寒冷,很漫长。
等走回四厂,这一觉睡得安详。能够安详,是因为此时已经坦然。等上班画卯的时辰已过,王磊才起来,起来发现外面静得厉害。王磊想,莫是自己一觉睡醒,厂子已经关掉。走进车间大门,才看见,人都在,只是人气已经不再。四厂职工,个个口中无言,目中无光,心下惶然,不知如何是好。迎面遇见同事若干,这个时候的王磊,已经不是一个进厂不多几年的青工,不是自小顽劣的恶汉,人们把他当作一尊响当当的人物看。有人问,说小王,四厂咋办。王磊说继续上班,继续发电,咋个正常我们就咋个办。人们点点头,仿佛只要自己还在上班,四厂就没有理由被关停。
正如头一天王磊在医院,自己爷爷王先明床前写下善后事宜之时,他原先估计的情况,正在一一应验。当时王磊估计,现在四厂闹成这个样子,不会只是空降厂长个把人就掀得起来的风浪。的确是,一年多来,种种不正常,种种奇形怪状,都在四厂找得着,一年多不见书记,大会都少开,开一次尽讲些亏损事宜,听不见应对之策,此其一也。这一年多来,人事调度,后勤保障,劳保补给,油料煤炭,种种供应都是捉襟见肘,表面上看是相安无事,其实危机重重,最大典型就是之前煤矿老板给王磊交底所言,煤款啊,一年不曾结帐啦,此其二也。之前食堂事故,出了那么大问题,要不是自己大梁独挑,那天晚上就要造成停机事故,按理说总公司来了人,梁老二的问题就应该被调查,起码昨天梁老二不敢出现在大礼堂,但也不见有个人说是找他去问问情况,就好象与他食堂无关,奇哉怪也,此其三也。昨天事情已经闹大,在四厂内全面铺开不算,今天这个时候,网络上应该已经被人关注,四厂处境总有百八十万人盯住看,能引起众人围观,就能引起空降厂长背后之人的注意。根据苏岩所说,这个反二氧化碳的国际动荡背后绝不简单,空降厂长到底是个菜狗,狼狗不曾现身,此其四也。昨天王磊已经站到风口浪尖,谭脚板儿已经举牌谏言,曹伟哨棒已经横扫过,接下来菜狗就会邀约狼狗反扑,应该就在这一两天,因为现在看起来他们着急得很,不着急也就不会搞突然袭击,此其五也。
事情有时候之所以越来越复杂,往往是各种不明白和不理解纵横交错在一起,其中具体细节未必见得就困难。王磊总觉得,事情的解决,主动被动的关系,现在不明显。一方面,自己在猜,对方肯定也在猜自己。但是另一方面,要是自己彻底主动,全面出击,让对方疲于应付,等待对方左右支绌之时的漏洞,作致命一击,这未必就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对于王磊来说,这是最有时效的办法。毕竟现在有个问题,如果对方隔三差五捣乱,四厂受不住,王磊毕竟不是在为自己盘算,是为四厂盘算。只有保住四厂,让四厂走回正轨,才是有意义的。若是为自己盘算,唯一说得上的,就是王磊希望四厂回到正轨以后,自己也能顺势回到车间里面去值班。
但情势也不乐观,空降厂长晓得,四厂现在大当家其实已经瞬间变成王磊等一干青工,再加上昨天,曹伟一哨棒一飞腿,他们见识到老国企,事情会有多难办。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会吃哑巴亏,他们肯定要想办法将王磊挪走,把曹伟做掉,剩下个谭脚板儿,一副菩萨心肠,独木难支。所以现在既然要四面出击,就必须抢在他们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