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躲在烟雾弹后面，躲在十五度后面，不去追究碳排放税和保护环境是天差地远的两回事，也不去套问世界领袖是何时将自己当作眼中钉。王磊只是嘻嘻呵呵地笑，近距离望着诚恳的苏岩，一心一意处处为自己打算的苏岩，王磊笑得无比舒畅，而且找机会要从舒畅笑到放荡。王磊说，对呢，只要能解决石化燃料对人类文明的束缚，工业碳排放自然作古，解决问题的人，也多少应该得点经济上的好处。
这句话，苏岩听到的是碳排放，王磊说的却是自由能源。
一说好处，苏岩干脆摊个大饼挂在王磊脖子上，说如果你和我，能够在这一场人类保护地球的运动当中大大作为一番，我们到时候就把四厂那个地方买下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也就不会觉得难过了，我晓得你挂念四厂，但是我是只挂念你。
王磊将十五度喝得兴致高涨，哈哈大笑。说将四厂都买下来，太过瘾了嘛，你们世界领袖会那么大方，出手宽敞得很啊。苏岩意味深长地望望窗外的风光，悠悠然说，这个世界的财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自己是看得见，够不着，其实是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财富究竟可以如何产生，如何存在，如何流通，所以他们永远都够不着。
王磊大点其头，说出这句话，他说，我一定为人类摆脱石化能源的束缚作出贡献，只是四厂要是人人晓得是被我干熄火，只怕个个恨死我，回不去啦。苏岩胸有成竹，纵情一笑，搂住王磊的脖子，说我们不能把眼光聚焦在四厂，四厂只是一步棋，看到整个棋盘的人，不能计较一个子的得失。等事业有成，你和我一起，天朝作为一番，美利坚再作为一番，功成之后，去那欧罗巴地方，坐拥地中海阳光沙滩，自然有福可享，这个不叫退路，这个恰恰是证明我们自己人生价值，何必把自己困在这第三世界国家的第三世界省份。一块红土高原之上，好？好在哪点嘛，你不嫌委屈自己，我替你觉得可惜。王磊哈哈大笑，笑得心胆俱焚。偏头问苏岩，欧罗巴地方，还地中海阳光沙滩？有那容易的事情？万一人家不认账咋整？苏岩耐心安抚王磊，说你放心，这些事情我来之前就已经在那边安排好啦，一切水到渠成，按部就班。王磊笑得浑身发抖，快要笑出眼泪来啦，连声说好好好，欧罗巴好。
苏岩满意之极，抱住王磊的脑壳，狠狠地亲了一口。然后苏岩在王磊的耳朵旁边说出这句罪孽深重的话，她说，今晚不要回去了。
搂住王磊的苏岩不懂得，凡是普天之下的情深意重，和罪孽深重，是同一回事。
王磊同意了。所以苏岩就告诉王磊，你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然后苏岩扭起风情万种的水蛇腰，进了里面的房间十来分钟。新买的情趣内衣就是这个时候换上的，她还是想火力全开。
在这段苏岩换上即将与王磊大战三百回合的行头之际，王磊陷在沙发里面，偏头看落地窗外的这座城市。居高临下，眼前是芸芸众生的远景，霓虹与车灯，如一道道彩虹，看不出是趴在地上还是飘在天上，又如影院荧光幕上的光影，讲述着精彩纷呈，五彩缤纷。王磊在设想，如果影院里面突然被拉下电闸，影院里面会是怎样一番光景，惊诧有几分，叫喊有几分，混乱有几分，茫然有几分，这些交错在一起，影院里面闹将起来，搞不好要踩死个把人。如果眼前这块城市大幕，也拉掉闸，那会是何等糟糕的局面。
由此想开去，王磊的思绪将没有尽头，畅游在漫漫宇宙之中。
还好苏岩会用自己的身体拯救王磊，将王磊拉扯回人间。
当苏岩重新风情万种地出现在王磊眼前之时，王磊在人间。
在这个高层一百五十多平米的复式人间，王磊放下深不可测的思考，苏岩放下旷日持久的矜持，他们用尽全力去纠缠，不顾一切地去冲撞。彼此的大胆巧妙，借助彼此的肆无忌惮，他们不曾为人生留下任何退路，姑且去让时空凝固，姑且去让时空再融化，迫不及待地，让业障成为神魔皆为之退避三舍的声响，让罪孽成为日月皆为之凛然心惊的叫喊。在这个与世界无关的空间中，苏岩成妖，王磊成魔，他们的无边法力，皆如光如电，四面回荡。在无数个灵魂出窍的瞬间，苏岩愿意与王磊同归于尽，因为苏岩面对的，是她刻骨铭心的爱人。在若干个意念迷狂的时刻，王磊愿意与苏岩玉石俱焚，因为王磊面对的，是他命中注定的敌人。苏岩愿意活于这一刻的真实，也愿意死于这一刻的虚妄。她仿佛回到了她曾经有过的梦幻之中，在那梦幻里面，床在摇，地在摇，山在摇，海在摇，寒冰在沸腾，岩浆在凝固，高山巨石竟横而倒悬，深涧清泉竟洪水滔天。王磊如一匹千里良驹，将每一秒当作他的最后一次驰骋，这匹良驹愿意费尽最后一丝气力，或如冲杀于疆场，或如狂奔在远征的路上，一骑绝尘。在这深邃的夜色之中，苏岩就是王磊的疆场，王磊驰骋在他曾经熟悉的旷野上，这一片旷野，有他曾经熟悉的溪流山岗，泥土松软，花草芬芳。
苏岩巴不得自己的一生，是从现在这一时刻开始，之前的凄苦和愤懑，既毫无价值，也无可留恋，之后的时光才是正文。想想自己把王磊拿下，几年之后，两个人一起功成名就，富甲一方，然后远走他乡。大计划已经周全妥当，她的日子当然也过成了人间上品，苏岩有理由意气风发，完全可以把高悬多年的一颗心放一放。
只不过，次日早晨，苏岩是一个人独自醒来的，床依旧空空荡荡，就像王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那些日日夜夜一样。
因为当苏岩在美梦中畅想欧罗巴风光和地中海沙滩阳光之时，王磊已经独自走在回去四厂的路上。
从苏岩那里出来，已经是深夜。昆明是号称春城的，但年底时光，晚间的天气却非同一般地干冷冰凉，好在因为是南方，树上的叶子也并不因此而落了多少。很多女的都喜欢这个城市晚上的样子，王磊曾听见不止一次，苏岩跟他说过，这个城市的夜色，比白天和她想象中的夜色都要好看得多。王磊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六年，经验上觉得，其实这个城市的夜色是最不可靠的。密密匝匝的霓虹灯，使得树影和楼影都变了颜色，肆意夸张地释放着与白天的清澈所完全不同的冶艳姿色。同一地点同一角度，在白天和晚上所展示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反差如此巨大。而且因为是南方的原因，永远都可以在街上看到不干枯的植物，似乎能给人欣欣向荣的气象，更容易让人掩饰自己心里那些业已枯败的或者正在枯败的角落。而在本质上属于高原的空气，却又丝毫不配合地努力抖落着又干又冷的讯息，挥洒在人心头。所有这些，会时时温软而又坚冷地鼓动着人们，犹如一个冷艳的女妖正在鼓着自己那温软的嘴唇，和敢于与她相对视的男人使性子，使得他们不可自禁地想要去追寻或者得到些什么，又似乎有点顾忌，而干脆以一个难以言说的态度，在与自己和身边周围这一切，暧昧地僵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