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本是来不到这人间的。倘若我果真没能获得机会来这世间，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还有我的姐姐，也就不必历经那一场痛彻心扉的苦楚。
我之所以有幸降生这人世间，是缘于我那位从未蒙面的哥哥。而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姐姐之所以长时间地承受过一段苦楚，也是源于我的哥哥“搭起木梯远行”。
打记事起，我就时常听到妈妈说起哥哥的事。在我的童年岁月中，脑海里自然而然浮现起哥哥的面容，尽管我们两兄弟近乎“商参”，从未蒙面。
二
哥哥满月那天是赶集的日子。爸爸、妈妈带着他上街剃头，姐姐也跟在后面。一位相面先生拉住爸爸说：“这娃五官奇特，势必福禄加身。可惜定多坎坷，务须谨慎小心！”
如今的我读过《易经》，读到那些深奥的卜卦理论，简直囫囵吞枣。我不相信算命之说，但那位相面先生的话，时常在我心里激起咯噔。妈妈就曾说过哥哥的面相极好，她当然不懂得什么“天庭饱满”之类，只知道哥哥面相极好。
当“剃头匠”给哥哥剃头的时候，我的外婆赶来了，带给哥哥一只橘子。外婆当然不是要哥哥吃橘子，橘子是福，是给他送福来的意思。这事我在上高中时写进一篇周记里，叫作《橘子红了》，我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念过。
有爸爸，有妈妈，有姐姐，有我的哥哥，这个家庭即令清贫，本也大可幸福美满的。然而，病魔不容人间温存，似乎嫉妒着这么个一贫如洗的家庭居然安享着其乐融融，因而做起怪来。
三
我的哥哥就害起一种怪病。此时，他还不满一岁，正趴在姐姐的背上好奇地看着路边的桉树，地里的甜菜，河中的水草……他咿咿呀呀地念叨，谁也不懂得他在说些什么。
我的哥哥头上长出一种疮。起初，爸爸妈妈忙着挖田插秧，忽略了相面先生那句“务须谨慎小心”。事情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的哥哥叫声姐姐，自己伸手在头上不停地抓挠，而他头上的疮越长越多。爸爸妈妈只好放下锄头背篓，从姨妈家借些钱，带着哥哥走进镇上的医院。
妈妈说给哥哥治病那位医生一见到他就喜欢得不得了。除了医生，“护士（或许当年不能这么称呼）”，还有其他病人以及病人的家属，都不约而同地喜欢着我的哥哥，因为他见人便笑。他似乎有无尽的开心，无穷的快乐，要跟每一位他见到的人分享，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也毫不吝啬。
他们都争着抢着要来抱我的哥哥。我的哥哥伏在他们这些陌生人怀中，总是乐呵呵地笑着。但我的哥哥也有不乖的时候，因为他头上的疮会发痒。这时他便会闹着抓头，任谁也控制不住他。妈妈将哥哥抱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哥哥头上抓得鲜血淋漓，只能默默落泪。妈妈的眼泪招惹起病房中其他女人的眼泪，片刻前尚且欢乐愉悦的病房转眼沉浸在悲伤之中。
爸爸打来青菜白饭喂给我的哥哥。他也许肚子饿了，也许头上不再痒了，认真吃起来。这时，我的哥哥是安静的，是乖顺的，旁人围拢来哄他吃饭，他就又朝众人笑。不知是谁，偷偷跑出去打来一些米粉肉夹进哥哥的饭碗里。我的哥哥没吃过肉，却在这病房中吃到了肉。他还不会说谢谢，只能向好心人报以笑。
吃过饭，我的哥哥如果又被陌生人抢过去抱着，他也会在陌生人怀中睡着。当将他放躺在病床上睡到半夜的时候，他就又会闹腾起来，不停地抓自己的头。
我的哥哥会一边抓头，一边大叫，却并不是哭。他的叫嚷声一定会惊醒病房中所有人。
四
被惊醒的人们都来哄我的哥哥。也有人开始出主意，说不能让他抓了。我的爸爸是一个坚韧的人。他当过兵，在部队的辗转中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回到家依旧承担起整个家庭的重任。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坚韧的性格，爸爸决定绑住哥哥的双手。
我的哥哥还不满周岁，就这样被反绑着双手躺在床上。这真是一桩我现今说起来也掉泪的往事。
哥哥的病极怪。在医院治疗了几天开始好转，但是由于经济困难，他是无法在医院长住的，只能跟着爸爸妈妈回家。妈妈说哥哥头上的疮明明全好了，完全看不出任何疮疤，可过不久就会复发。
家里只能再一次借些钱，送哥哥去医院。这回医生说“我们这里医疗条件太差，孩子的病是杂症，要不带去县城最好省城的医院看看吧！”我相信当年的医生是十分有医德的，也是尽了全力的，但估计他不知道这个原本贫困的家庭为治孩子的病已然负债累累，县城医院是去不成的，更别说省城医院了。于是，爸爸对医生说：“再给治治，实在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
医生要给我的哥哥打吊针，我的哥哥会自己伸出手臂。医生会对哥哥说：“你很坚强，会好起来的！”然后会送给他一颗糖果。我的哥哥当然听不懂医生的话，只会对着医生笑。
哥哥的笑，留在了病房里。直到妈妈守护在哥哥的病床边、靠在木椅上睡着的时候。
五
妈妈受了这么久的煎熬，实在累坏了，终于靠在木椅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妈妈做起梦来。
妈妈梦见我的哥哥搭起一架木梯，而那木梯似乎不用靠墙，笔直地伸向天空。木梯没有尽头，妈妈看见我的哥哥沿着木梯一级一级攀爬上去，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当爸爸妈妈回到家时，我的姐姐抱着爸爸的腿大哭大叫：“我要弟弟，我要弟弟……”
哥哥这次没有回家，而是住到了离家不远的河边。
那条河，我的童年从没长久地离开过。我时常与同伴下河捉鱼，下河洗澡。每次经过哥哥的“家”前，我都会待好一阵子。
我确信，我的哥哥爬上了天堂，换我来到了这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