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王炳中家梨花烧锅的阵阵酒香,田野间碧波一般的谷穗渐渐地化作一片金黄。学堂那边林先生也放了几天假。早来吃过早饭后,非要跟上送水的廷妮儿到地里逮蚰子。
昨日满仓下地回来,从谷地里抓了两个肚皮鼓涨鼓涨的长尾巴蝈蝈儿,放在火上烧成焦红色的时候,一股喷香便扑鼻而来。满仓蹲在墙根儿下,用手扒开蚰子的肚皮,抽去中间黑色的肠胃,便露出满肚的金黄,成熟的籽一粒粒的略略发黑,放在嘴里一嚼,咯嘣嘣的满嘴喷香。早来看着眼馋,满仓便把剩下的一只剥净后给了他。吃过早饭后,早来看到要去地的廷妮儿,就非要一块儿去地再逮几只长尾巴蝈蝈儿回来,炳中拗不过,嘱咐廷妮儿几句,便由他去了。
到了中午,短工们都吃罢饭,也喝足了水,到了又要下地的时候,却仍然看不到满仓。炳中便问廷妮儿:“满仓呢?咋也不吃饭,有事儿了?”廷妮儿张了几张嘴,竟没有说出什么,见炳中真有些急了,她才说:“前晌早来跟有良都在地里耍,开始有良想吃早来的馍馍,后来不知咋的,早来就把一个螺丝帽儿套在了有良的那个上边,还给人家孩子拿猫猫儿眼的水儿往上挤,肿得——像个青柿子,螺丝帽儿摘不掉,满仓抱了有良看先生去了,这会儿不知咋样儿。”
炳中小时候玩耍时也听人说过,猫猫儿眼的白水儿点上去,那东西就会肿胀,只是没有试过,不想叫早来在有良身上试了,还套了个螺丝帽儿!他便急着找早来,屋里屋外叫了好几声,竟也没有找到,正要往外走,满仓却急急慌慌地抱了有良来,看到炳中,急急地说:“快点儿,快点儿,再不中真没法儿了。”炳中来不急细问,随着满仓来到了西院,维贵正坐在院里,三个人一看,有良下边的那个小东西,青紫青紫的颜色,明晃晃的像要胀破,卡着的螺丝帽儿牢牢实实地在肉里边嵌着。
维贵一看,是又着急又好笑,说:“哎吔!——这咋弄的?螺丝帽儿套哪儿不好,专套这上边儿?又砸不得锯不得。”
满仓说:“可不是咋的,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嘴馋,想吃早来的馍馍,俩人打赌儿,就把螺丝帽儿套上了,这晌午边儿肿得还没这大,叫王老水作弄了大半天,越整比原先越大!后来老水就说,他把绝活儿都使上了还不灵,那就谁也别找了,孩子一准是缠上鬼祟了。俺娘烧了好几包箔,也不见管用,这实在没法儿了,俺娘说,要不——拿咱梨花井的水试试?那井里有神气儿——孩子疼得厉害,要不就试试?”
满仓说的王老水住在村东头,身板不算太小却从来不干出气力的活,年纪不算太大偏偏早早地谢了顶,文化不算太深但认识的字比一般人多几个。他的鼻子不太大也不太挺括,说起话来鼻音却格外重,尤其是在别人有求于他时,鼻音拖起来格外长还格外响亮,若遇到自己心情特好或对方特恭敬时,他拖完那个并不风光的调调后,往往会再加上一句话,而且那一句话永远都是差不了几毫分的那几个字:“这个,叫俺说,嗯?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黄帝内经》,这《伤寒杂病论》,这开——天——辟——地!——嗯,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老水知道若干个有时管一些用,有时也不怎么管用的治病偏方,尽管好多时候是人兽并用,但毕竟花钱不多,就是把一些病急乱投医的人除外,他确实也是个富人看不上穷人离不开的“有小用”角色。况且,满仓一家是何等的一个勤俭节约,就是到了快要命的时候,看先生的事恐怕也要掂量再三的,所以有良的这个事,首选的也就是王老水了。
王炳中听说满仓找了王老水后,把头一扭就急急地说“老水?哈哈!老水!那就是碗水,有些小用,也做不了啥,那种东西还遍地都是。教过几天书,谁也不愿意听他讲;劁了几回猪,就开始给小猫小狗看病,自己说‘秀才变医生,只用一五更’,他就不是个秀才!——这会儿又给人看开了?这,这,这,这大坡地的那个老王家,大明朝出了一个妃子以后,家里头的脉气就都给拔绝了?老水——老水,谁给起的这个名儿,就是好,那就是个‘水’……”
几个人急急忙忙地来到花园里,有良疼得龇牙咧嘴的直哭。王炳中叮叮咣当地绞上了一桶水,拉过洗衣服的木盆便倒了进去,有良却双手提着裤子,说啥也不叫动,一边哭一边双脚往起跳。
说话间,王炳中又绞上了一桶水倒入盆中,说:“大小子,啥稀罕物件儿,谁没见过,脱掉裤子!”
有良却一手捂了裆,一手提了裤头儿,躬着腰来来回回地转圈儿,满仓一边说着好话,一边急得跺脚。王炳中却一把抓住有良往两腿间一夹,一下子连鞋带裤头儿都给脱了下来,翻过身来一手抓了有良的脖子,一手攥着两只脚,咕咚一声就把他摁到了水盆里。
有良忽然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两只手扑打着,溅了炳中一身的水,这时候满仓娘和满仓媳妇儿、文英和月琴都陆续地围了来看。王炳中感到两手酥麻的时候,便松了手,有良一扑通起来,双手捂着裆部一边哭一边转着圈圈儿找他的小裤头儿,满仓娘把有良抱在怀中一看,那螺丝帽儿竟没有了!
大家四下找时,却看见早掉在木盆内的清水里,再看看有良的小东西,变戏法儿似地缩了回去。满仓娘急惶惶地放下有良,跪在梨花井边磕了几个响头,一边说儿媳妇儿:“赶紧拿东西儿来烧烧,烧烧!菩萨保佑,神灵保佑……”谢过炳中一家后,便一路念着佛去了。
地里的麦苗刚刚透出细细的小尖儿的时候,一早一晚的天气就带了些寒意,但到了前半晌,太阳便又显得热烈奔放起来,远处的青山早褪去了蓬蓬勃勃的绿色,山崖上坡地边,一簇簇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野菊花扯着劲儿地竟相开放。——正是一年中不算太冷也不算太热的时候。
东方微微地透亮,月琴便早早地叫炳中起了,洗漱完后,一人吃了一碗武老栓的空心挂面,廷妮儿还给一人打了两个荷包鸡蛋。吃完饭后,便叫满仓套了车,往车上装了一布袋小麦,两布袋谷子,多半袋豆子。王炳中牵了那匹红鬃大马,到酒坊里装了四坛子梨花酒,一行三人便迤迤逦逦地向西而来。
王炳中骑在大红马上,手里握着那柄明晃晃的三股钢叉,呱嗒呱嗒地在前边走,月琴则坐在满仓赶着的青花骡子大车上,擦油一般的头发被脑后的纂子收拢得紧紧静静,红花粉底的紧身偏襟夹衫,亮蓝色的府绸长裤,秋水一般澄沏透亮的大眼,却一直盯着青花骡的两只耳朵。随着大车的轱辘轧过的沟沟坎坎,她的一副细腰也颠颠簸簸前后左右地晃,像春风拂过的柳枝。谁也不会想到,她就是当年那个吸引了万千目光的俊美青衣。
也就是在前些天,场光地净之后,大太太文英便带了早来回了娘家。想起文英,月琴心中便泛起无数的感慨和心酸。自从王家落下那个大雷之后,她本来天天劝着自己忘掉过去的种种不快,处处念着文英的好——也就想图个整日揪紧的心能有个舒展的日子。可是,她对文英的不懈追随,就像青花骡子的两只耳朵,无论如何的努力,却总也没有个真贴近的时候。
那天文英的娘舅到家里来,月琴为了让他们多坐一会儿说些贴己的话,便把早来哄了来,小孩子觉多,玩了一会儿便睡在了床上,月琴坐着无事,便也在一边靠着迷糊儿了起来。
王炳中从外边回来,便在一旁脱衣躺下了。他也总是一副猴儿急的性子,这边叽叽喳喳地说,那边的手脚就不老实起来,不想却惊动了早来。
第二天早来跟着文英睡觉,本来早就自己一个被窝儿睡,这天等文英脱了衣服睡觉的时候,他却硬挤了过来要拉住文英吃奶。早来虽是孩子,但也十岁了,文英便死也不让,不想早来也和炳中一样的脾气,加上平时有些娇惯,一边死命地往文英的怀里钻还一边地嘟囔:“咋不行,咋不行,二姨还叫俺爹吃奶呢。”
第二天晚上,早来便早早地到月琴的屋里睡下了,等月琴躺下,早来仍是使劲地往她这边钻,直到真的把月琴惹恼了,便掀开被子在早来的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早来光着屁股一路吼喊着到了北房。
小孩子的屁股都像刚出锅的豆腐,经不得打,月琴自以为没有用力,早来却一个屁股蛋子上胀起了一个巴掌印儿。文英一看便气不打一处来,气冲冲地来到西房。
月琴见早来哭着走了,也连忙穿衣服,扣子还没有系好,文英的手指就点到了她的鼻子上:“俺说你——整天浪得出水儿,天生哄汉子妖精!自己不学个好不算,还教调孩子不学好,连个孩子也眼馋?也不知道个丑臊,在娘家就是没娘管,也没爹教?平日总是捏着个鼻子不吭声儿,竟蹬鼻子上脸了!”
正说着,王炳中从外边回来了,刚刚劝说两句,叫小些声,看惊动了西院不好看,文英便拉了早来过来,掀开屁股让炳中看,说:“这下手也忒毒了,亲娘还活着呢——就是死了,也不定就能轮着她管教!现时咱就说说,要没有个子丑寅卯的结果,牛文英还真不行!姓牛的就是从六安到了湡水,那也不是盏经不起忽扇的豆油灯,四处打听打听,娘祖厚待忽暄过它六安城!想试试的就叫俺招招手儿,看能不能给收拾个七零八落场光地净!——说!俺等着听!”牛文英坐在椅子上,翘翘着的一双小脚儿颤颤着,上边的两弯“月牙儿”也不见了,铃铛一般的两只眼能往外冒火——连王炳中都是第一次见。
他看了看早来屁股上暴起的五个指印后,不由分说就猛地抡过一巴掌:“啥东西儿你是!想打死他?吃饱了撑的没茧儿干?自己修了个骒骡子屁股,咋就下不去别人!”说完便和文英领着早来往北房去了。
月琴哭了整整一夜,要不是惦记爹,她上吊死了的心都有。
也许是凑巧,第二天早来便浑身烧了起来,文英又吵又嚷嚷地闹了一天。早来好些后,文英便回了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