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王磊一路头歪歪，来到工人医院，先来到他爷爷王先明的病房里面。按理说他应该要在这个地方对他爷爷说说话，不管老人能不能听到，一番心意，表表也好。但人的行为和思维是常常合作不起来的。王磊来到病房，一阵发呆之后，还是开不了口。他既厌恶这种煽情桥段，觉得此类勾当是三流电视剧才干得出来，又觉得有些事情光是他爷爷王先明晓得也不够，他爹王昭廉不能说就可以完全抛掷一旁。天朝人，有话常常说不出口，不如西洋人一般坦率直接，开口就能掏心掏肺。所以斟酌再三，王磊决定还是写出来。他找护士要来一叠信笺，一支黑墨水圆珠笔，就着他爷爷病房的小桌子，择要而言。写完之后，将信放进他爷爷的储物小柜子里面。反正总有一天，不管是他爷爷还是他爹，总会看见，他们只要看见，自己也就心愿得偿。这番心愿，是关于自己这家人的。接下来是关于四厂和曹伟谭脚板儿的。王磊此时正在兴致头上，索性把这点案头工作做完。王磊继续扑在信笺上，开始默写。所谓默写，就是将某个牢记在心的文章还原到纸上，这个功夫，不是记忆超群者来不了。王磊自有文章在一心，一默一写，就是信笺三大张，默完文章之后，翻过来再在背面交代了几句，算是完工。
最后是关于自己的，这一封，要写给苏岩。王磊想到，此时自己要给自己善后，心里面的确是几分豪情几分凄凉。炮仗炸碉堡，王磊安然无恙。蹬锅炉翻墙，王磊毫发不伤。抱地球发狂，王磊安之若素。彩象岛决绝，王磊处之泰然。但是这一次，王磊没有把握了，没有把握到了要先给自己善后的地步。
确实，世间就是有这样的人，在茫茫人海之中，你看他，不像是脱俗超凡，芸芸众生之中，他也不像是那天神下凡。他可能发型一般，长相寻常，牛仔裤上有破洞，旅游鞋还有点脏。但是这类人，看见过常人看不见的世界，懂得常人不懂得的历史，晓得这个星球有这个星球的规矩，这个宇宙有这个宇宙的力量。对于这样的人，达尔文的进化论只配当柴烧，地壳板块漂移说只配当笑话讲。这种人晓得天下不是我们看到的天下，人间不是我们看到的人间。这样的人能够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天地玄黄，能从只言片语中听出宇宙洪荒。这样的人晓得，看似平平无奇，不过是现代社会生活中另外一条花边新闻的寻常小事，其实背后都有大惊大险。这样的人晓得，被无知无识，坐井观天的现代人不以为意，挂在嘴边的陈词滥调老生长谈之言，其实背后都有大奸大恶。但是的确是有这样的人，就是王磊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洞晓天机，隐于人间，随时准备出手不凡。这样的人不为一得一失而活，不为一人一己而活。这样的人为这个星球及其万物苍生而活。没有重大变故，无人得闻其名，无人得见其行。一旦苍生有变，这样的人，就会舍了自己，挺身而出，或幻作后羿手中之一箭，直刺长空烈火，或化为女娲手中之一石，径补苍穹之缺。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要写几句话给苏岩，权作善后。至于天机玄妙，则不予她言。
三言两语，写罢。想到自己的善后，居然要拜托给苏岩，王磊又苦笑一番。他喃喃自语，也罢也罢，她不结善缘，我就是她的恶报。王磊起身，看了他爷爷王先明一眼之后，径直离开，不再回头。
王磊来到电视台门口等苏岩。
王磊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下班时候，就拨通电话，说可下班啦。苏岩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是另外一种惊喜，叫做是惊悚加喜欢。原本中午的时候，苏岩从四厂一阵乱局中脱得身，回城里面的路上，已经心灰意冷，想这回么算是完蛋啦，王磊天使的那场戏已经演完，接下来就是魔鬼的专场。这个时候她接到王磊的电话，本以为王磊是要找上门来杀她，但是一听声音，又并不觉得冤家的态度如同那催命的鬼，反倒是很亲切，就像多年前自己在大学外面那个公交车站，初初见到他时候一样亲切。苏岩一阵激动，内心期盼王磊不杀她，不把她扔到冥王星外绕着太阳打转转，期盼王磊回心转性，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何愁天下不成囊中之物。所以苏岩赶紧收拾东西，冲下楼，开起小车到门口接王磊。苏岩的计划是，先带王磊去一个有情有调的地方，让他吃饱，再灌他两杯，一切好商量。
在车上，王磊浑如换了一个人，只字不提早上四厂的壮丽场面，而是任由苏岩安排，苏岩说什么，他都一口答应，说好好好，你做主嘛，你说了算。苏岩心花怒放。苏岩觉得此刻王磊如着魔前一般，他会对任何事物产生兴趣，而且说得出一番别人意想不到的名堂来，只要王磊乖，不吃人，不把她扔到太阳系外围，随便如何都让苏岩喜欢。苏岩问王磊说，你昨天开车去哪里了嘛。王磊说，去山上。然后王磊就拿出心思来，仔细观察苏岩这台车，自己头天心思不在汽车上，在火车上，此时仔细掂量，才觉得苏岩了不起啊，和山上的矿老板的车还是同一个牌子，也是巴伐利亚机械厂制造。王磊左左右右打量了一番苏岩的车，吭哧一声笑出来。苏岩说，什么好笑。王磊问苏岩，巴伐利亚汽车是哪一个买给你的。苏岩一惊，说哪个买给我，我自己买给自己嘛。王磊说现在没有住在家里面了嘛。苏岩说，没有嘛，房子也买了。王磊不追问，只是笑，说收入好啊，收入好。苏岩一笑。说还是需要在银行信用上下一番功夫的。王磊若有所思，说你看今年西洋地方，在银行系统出的那些事，很有意思。房子车子是现实的存在，信用却不是什么现实的存在，用不存在的来抵押存在的，这本身就是不稳定的根源。通过一种模糊的规则，你可以用不是现实存在的所谓信用，去得到完全现实存在的事物，这是正常的吗。魔术师也无法如此这般表演。而我们的社会却走在这样一种表演规则之上。你的表演要是搞砸了，任何一个魔术师都会告诉你，你活该如此。至少魔术师表演之前，实物道具都是准备好了的。
苏岩只好听着，无言以对。
王磊说，要是我做你一样的工作，收入可是也有这么好。苏岩高兴得要跳起来，说当然，要是你来做，五年之内，够在昆明买半条街。说完苏岩满脸期盼地望着王磊，希望王磊说一句我考虑考虑。
结果王磊笑嘻嘻地说，不急，吃完到你那里去，我要慢慢了解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