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金枝玉叶

作者:薄发    更新时间:2014-07-15 10:35:45

我围着扎营地走了一圈,确定一切无事,就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随手折了根耆草,咬在嘴里,开始思考目前的情况。

凭经验,我知道前面的车师城一定发生了什么。不过,对西域的行商来说,最糟糕的事情,也无非就是碰上大汉屯田军与匈奴骑兵之间的交战,而目前来看,周围一无散兵游勇,二无逃难平民,看不到任何大军交战的迹象,应该不需要太过担忧。

但我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除了那几个搭伙的匈奴人,商队里还有五十多个汉子,大部分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过的兄弟,这几年来名义上说是经商,其实和亡命也差不了多少,西域一路上,各种各样的杂牌军队、盗匪、流寇、蟊贼,加上时不时遇上的流沙、荒漠、风暴、迷途,我们历经了不知道多少恐怖和危险。为了保住命,也保住这个饭碗,商队里的每个人几乎都练出了一副好身手。

这支商队的规模看上去并不太大,但只要跟我们有生意往来的人都晓得,我们这票人从来不做小买卖。

我和我父亲的想法并不一样。当年,父亲走上这条路,只是为了谋生,不得不适应这东西万里的候鸟般的生活。现在,我再走上这条路,却是为了发迹和崛起,让自己变成一只充满力量的鹰,不再任凭命运的摆布。

当然,表面上,我尽量保持着低调。做生意最大的忌讳,就是随意张扬自己的实力,让人摸到底牌尚且懵然不知。

事实上,我们这些年在西域一路闯荡,还真没怕过什么人,老瓜蔫子带出来的这五十几张快刀,曾经在天山南路一气劈散过两百多人的最大一股悍匪,而我用丝绸和金币笼络的各国关梁官员、城邦大吏,也从没怎么刁难过我们贩运的那些价值昂贵的财货。

只是,前面的车师城,的确是西域商路上一个最为麻烦的地方,因为地理位置太过特殊,一贯战乱频仍,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不管多强横的实力都有可能在这里翻船。因此,即使是我和老瓜蔫子,也从不敢对这里掉以轻心。

老瓜蔫子已经亲自跑到前面去打探情况,现在我要做的,惟有耐心等待。

我静下心来,轻轻吐掉口里的耆草,缓缓拔出了腰间的长刀,然后反手藏锋,贴颌护面,脚步一动,缩身投向迎面而来的风沙。

这套刀法我已经练了十七年,长刀施展开来,我现在几乎已感觉不到外面的风暴,只觉得那一遍遍缠头护脑、贴身旋绕的刀法,似乎把自己整个裹在了一层绚烂的刀衣里。

这是父亲在西域行走时独创的刀法,连老瓜蔫子都不会。父亲给这套刀法起了个名字,叫做“龙卷刀”。按照父亲的传授,这套刀法要想大成,必须在西域大漠常见的风沙旋涡中修习,才能体悟神诣。因此,凡遇见流沙风暴,只要不是太过猛烈,我就从不错过机会。

沙暴自来是西域大漠中最可怕的天象之一,稍有错失,裹在其中的人就可能被巨大的风压挤碎肋骨,或者转眼间淹没于流沙下,就算侥幸躲过,狂烈的风速和裹挟的沙砾,也可以很容易让人窒息或者受伤。“龙卷刀”以此修炼,其实是对习武者呼吸、趋避、体能、胆量、自我保护和临机应变的综合磨练。按照老瓜蔫子的话说,这哪里是练武,压根就是找死。

但这套刀法的威力也的确惊人。

假如我用这套刀法全力施为,老瓜蔫子挡不住我三招。商队中武功最好的俞长青,在这套刀法面前也从来都是立即弃战认输。

一路刀挥洒下来,酣畅淋漓,我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当我从风沙中返回扎营地的砂坡后面时,一眼瞥见,同行的几个匈奴人,正和商队里的一堆年轻人围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大声讨论著什么,周围不时爆发出一阵阵轰笑和嘘声,一时好奇,也踱了过去。

老瓜蔫子不在,陈子争平时也不爱多话,这会儿大家没人管束,年轻人爱闹的性情就表现出来了。

直率里透着野气的俞长青坐在那堆人中间,正和对面一个名叫呼耶的匈奴人在什么问题上争论的面红耳赤,连我走到他身后也不知道。

“阿青哥正和他们争呢,咱们汉人和他们匈奴的公主,谁家的好看。”一个叫莫讳的年轻人看见了我,笑嘻嘻地解释,“刚才大伙儿无聊,在混扯西域的女人,结果扯来扯去变成比较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是谁,阿青哥和呼耶就把本朝和匈奴的公主都扯出来了。”

“乱扯蛋。”我笑着啐了一口,“你们是见过本朝的公主,还是见过匈奴的公主?”

莫讳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那可都没见过。我们这样的人,哪有资格见什么公主啊。不过,大伙都觉得,既然是公主,那肯定应该是全国的女人里长的最好看的呗。”

“好了好了,别胡说了。哪家的公主最好看,和你们这帮小子有什么关系?”我挥了挥手,不再理会眼前这群年轻人的喧闹,转身离开。

相安的容颜悄悄浮现在我脑海里,笑靥如花,眉目如水。我突然意识到,相安的容貌,还真的是我见过的所有少女中,长得最好看的。 

        □□□

“你真的姓刘?”

在长安城里那个大杂院的中间,十二岁的我坐在相安对面的井栏上,一双穿着草鞋的脚荡啊荡的,好奇地打量着蹲在井沿边浆洗衣服的九岁小女孩。

“恩。”女孩子细声细气地回答。

“你们家,真的是皇亲?”我狐疑地问。

“妈妈不让说这种话。”女孩子瞥了我一眼,闭上嘴,继续一丝不苟地做手里的活。

其实我这么直来直去地打听这种话题,是十分没礼貌的。在被贬斥的藩王后裔面前询问他们的家世,几乎等于当面羞辱。幸好我和相安都是孩子,一直很要好,她并没介意我的冒失。

头一天晚上,我从母亲那里听说了相安的来历,无比惊奇。我从没想过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女孩子居然是王室的公主,金枝玉叶啊。虽然她全家早已被贬为庶人,甚至父母也卖身为奴成了贱民,但这个抹不去的出身,对我来说依然骇人听闻。

“那你以前是不是住在那里面?”我指着远处的皇宫,愈发地好奇,作为十二岁的孩子,我当然还不懂得,藩王是不能住在皇宫里的,甚至根本就不能住在长安城里,只是忽然感觉眼前的相安非常神秘,所以不断发问。“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相安幽幽地说,“我以前连长安城都没来过的。我家一直都住得是最最破烂的房子。”

“啊。”我大出意外,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只好说,“那无所谓,你住什么地方,反正都是公主嘛。”

相安扁起嘴不说话,但小脸上的表情,似乎这话让她更觉得委屈了似的。

“那以后见了你,我不是要跪下磕头,还要说‘拜见公主’吗?”我突然担心起来,不愿意在一个比我还小的女孩子面前丢面子,可是大人的故事里似乎都是这么说的。

相安轻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我登时松了一口气,说道:“那我也不用这样做了?”

相安无所谓地道:“你本来就不用,谁也没让你磕头啊。”语气之中,显然对这种事毫不关心。

我到底有点不放心,说道:“真的不用?不是见了公主一定要磕头的吗?”

相安见我满脸担心,侧头想了一想,说道:“那我封你做驸马大将军好了。这样你见我就不用磕头了。”口气中颇为慷慨,竟是满心满意地为我打算。其实当时我们两个小孩子哪里知道,即便是驸马,当真论起礼仪规矩,见了公主依然还是要行大礼的。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笑得前仰后合,随后拿出家里唯一的一块细白棉布,给相安做了一套柔软的内衣。

“女孩子要长身体了,不能总穿那些粗麻布。”母亲拉着相安的手,把新衣服交给她。相安似懂非懂,但看着细白棉布的衣服,一向明净的眼睛里也不由自主闪露出光彩来。

母亲后来常拿封驸马之事打趣我和相安。相安的父母,对女儿和我的交往听之任之,并不多管。而相安自己,则始终侍奉我母亲如自己的亲生母亲一般。

那时候,大院子里的生活虽然清苦,但却格外平静。而院子外面的世界,却已经越来越热闹了。

朝廷下了决心,要对匈奴用兵,在垄断了盐铁、货运之利后,国库日益充实,冶铁规模越来越大,锻造出来的军器也精良了许多。各地甚至出现了上千人的冶铁作坊。朝廷随后又颁布了算缗令,直接按照户头抽税,进一步供应军需。后来因为许多人不肯如实交纳,又施行告缗令,鼓励知情者密告,抄没财产由官府和密告者对分。除此之外,为了联合西域乌孙国一起出兵匈奴,朝廷先后将皇室的两位公主下嫁乌孙王,以求结盟,但乌孙面对匈奴积威,却始终犹豫不定。

这里面唯一与我们直接有关的就是算缗令,因为我家是商户,相安家是奴仆,都是规令里的低贱之人,因此都需要缴纳一般户头双倍的钱数。自从推行了算缗令,我每年的新衣和本就不多的肉食,就变得难以保证起来,但母亲疼爱相安,每年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为她做一套细白棉布的内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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