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长安的少女

作者:薄发    更新时间:2014-07-15 10:24:43

满载货物的驼马队,在老瓜蔫子的指挥下,慢慢集中到了一处稍能避风的砂坡之后,开始安顿下来。卸货、扎营、布哨、喂牲口、埋锅造饭,一切都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夏公子。”一个神情严肃、似乎总有点忧心忡忡的中年人走近了我,虽然四十岁还不到,但这人的两鬓却已显斑白。“车师城一带最近兵荒马乱,咱们带的货又多,如果前面郑大人的屯田军不在城里,那个车师城令官的路花和礼物,是不是需要多准备一点?”

我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眼前这个中年人名叫陈子争,是我们整个商队的管账,所有的银钱帐目,都过他手。他平时轻易不开口说话,但却一贯深思熟虑,筹划周详,现在这么说,那肯定是对前面车师城的情形,感觉有问题。

“会不会坏了规矩?”我迟疑着,没有马上决定。“西域这条路,什么时候不是兵荒马乱的?一旦使费破了规矩,把这些人的胃口养大了,以后可就难办了。”

“这个我明白。”陈子争苦笑一声,低下声音说,“但这次我总感觉情形有些不对。公子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车师城似乎太过安静了。平时,不论是郑大人的屯田军,还是匈奴和车师王族的人马,在这个范围里,都会安排巡弋哨或着斥候兵了,但咱们这两天走来,鬼影都没见一个。”

我矍然一省。这两天我的确感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他这一提醒,我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的确,车师城这条路,我们来回也走了十几趟了,还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陈子争道:“更奇怪的是,这条路上,这些天没遇见一家商队从对面过来的,这也是不大正常的现象。按说,我们自西往东,这一路上总应该遇见些从长安来的同行才对。”

我道:“你的意思是,车师城完全截断了前面的路?”跟着狐疑起来,道:“就算是匈奴骑兵完全占据了车师城,也不至于如此啊。”

陈子争微微摇头,说道:“看起来又不太象。匈奴兵要占了城,不会不在外围布置巡弋哨的。现在这种情形,我也猜想不透,所以才有点担心。”

这个时候,老瓜蔫子也凑了过来,听了陈子争的话,他脸色也有点凝重起来:“陈子争这话说的没错,眼下的确是有点儿不寻常,前面肯定发生了什么事,要不然不会这样古怪。”

我想了想,说道:“先不急,等张远望了旗回来再商量。说不定他能探到些东西回来。”

老瓜蔫子眯起眼睛,瞅着远处的风沙,忽然道:“少爷,要不我也去前面看看,顺便接一接张远那小子,这么大的风沙,我怕他迷了路,耽误事。”

他话一出口,我就知道他听了陈子争的话,有些不放心,也就不拦他,只道:“再带一个人去。万一遇见什么情况,先想办法回来,一切等我们商量了再说。”

“晓得。”老瓜蔫子笑着应了一声,回身一个呼哨:“萧遣,牵马,跟我走一趟。”

“去哪?”萧遣利索地从远处一个人堆里跳出来,顺手整了一下背上裹着的刀,一张小脸笑嘻嘻的。

“跟着走就是了,问个屁,你不是着急吗?瓜叔不避风沙,这就带你去金木楼子里看光屁股姑娘去呀。”老瓜蔫子大声道。

周围一阵哄笑,萧遣毕竟人小脸皮薄,登时闹了个大红脸。

我低声道:“瓜叔,要不要换个人,萧遣年龄小,万一有事情,只怕你还得分心照应。”

老瓜蔫子摇了摇头,侧身道:“少爷,你别小看这小子,他刀法进步可快的很呢,前两天我和他喂招,一个不小心,差一点就招架不住。我估计,张远现在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我颇为吃惊,问道:“进步这么快?这小子有练武的天分?”

老瓜蔫子道:“不是天分,是肯吃苦。咱这队伍里,哪个不是穷苦人家出身?有出人头地的机会,都舍得下苦工夫,没人偷懒。”

我听这话说得实在,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老瓜蔫子带着萧遣离开后,我没有和陈子争一起去吃饭,而是默默地一个人绕着扎营地走了一圈。

象这种长途的跋涉,所有人的疲倦是显而易见的,但正如老瓜蔫子所说,这个商队里的人都是穷苦出身,五十多个汉子个个敢拼命,能吃苦,这点疲倦还不放在心上。几个搭伙同行的匈奴人看见了我,伸手抛过来一袋子马肉干,用不熟练的汉语大声叫道:“吃肉。”

我笑了笑,慢慢摸出一块放进嘴里嚼起来。这肉干硬的简直象石头,听说,匈奴骑兵打仗时常拿这个当军粮,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咽下去的。但比起陈子争他们正在啃的干粮,这种肉干仍然算是好东西了。

父亲当年从西域回来的时候,也曾给我带回过一次这样的肉干。而我在接过之后,并没有吃,而是放进怀里,就一溜烟地跑出去。

“混小子,赶着去哪儿?”父亲当时有些诧异。

“没事,你少问。”我记得母亲低声笑着替我回答,“院子里现在多了个孩子呢。新来的,是个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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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无论是不是新来的,在那大院子里住的,全都是穷人。

十几户贫贱人家,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我家自然也不例外。但母亲平时省吃俭用,也要千方百计让我能吃到一点肉,每年过年,也总能张罗着为我置办一套新衣。

然而对那个新来的女孩来说,连这样的生活水准都属于奢侈。

从她九岁跟着家人搬到大杂院里来后,我从未见她家里吃过肉食。她身上穿的,也永远是父母的旧衣改成,很多地方不合身,还经常打着补丁,唯一和其它孩子不同的是,她身上的衣服总是洗的干干净净。

那时候我十二岁,已经在那个大院子里住了六年。六年里,我每天很早就起来,静悄悄地到院子一个僻静角落里练武,而那少女来后,早晨的院子里便不再是我一人。她每天几乎和我差不多同时起来,然后不声不响地做许多杂活。

时间长了,连母亲都对我说:“这姑娘,是个好孩子呢。”

那少女的父母,平时也十分谦卑,见了谁都陪着笑,但院子里的人,却仿佛对少女一家颇为疏远。除了母亲,大家似乎在有意避开和这家人的交往。

也难怪,他们家的身份,在整个大汉朝是最低的,是被商户买下来的奴仆。在朝廷治下,这种身份甚至连户籍都没有,只能算是主人家的附庸。

而他们跟着主人一起从外地迁来长安城,居然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安排,只能自己在外面凑合。这足以说明,就算在那家人的奴仆里,他们也属于最轻贱的了。

这一家人在别人眼里,那是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我家虽然穷困,但父亲毕竟是行商,假如经营得法,一朝挣到大钱,就算是市籍,我们也有机会过上好日子。但少女这一家就不一样了,她父母不仅为人奴仆,而且还是商户之奴,那是连翻身的机会,也没有一丝可能。

到了后来,我才知道,大院子里的人对她家的疏远甚至避忌,还有更深层的原因。这是母亲给我解释了那个少女的名字之后,我才了然的。

少女的名字叫刘相安。院子里的人,平时都叫她相安姑娘。

她父母大概是希望通过这个名字,祈求这个少女可以和周围的人相安无事,又或者是希望她的命运,是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这个名字很平凡。不平凡的,是她的姓。

刘,是国姓,当今威加海内的大汉天子,就姓这个字。很多时候,这个字,就代表着皇亲国戚,意味着无上荣华。

事实上,这个少女也的确是当今皇帝的血亲。

她的父亲是藩王后裔,她的本来身份,乃是一名尊贵之极的王室公主。只不过,她的祖上,当年却是一名叛逆谋反的藩王。

那藩王的名号,如今自然已经取消,封邑也早就收回。参与那场叛乱的七个藩王,当年都被处死在长安。后人也或诛或逐,流离湮没。

据说当时朝廷大力“削藩”,以减少诸侯对天子的威胁,藩王作乱,也是为此。不过据说皇帝当年额外“开恩”,没有把这些宗亲赶尽杀绝。刘相安的祖父问斩,父亲当时因年少无知而侥幸免死,被贬为庶民,最终落魄潦倒,屈身到商家为奴。

刘相安就是在那之后出生的。因为祖上的原因,这个家里虽然拥有当今天下最高贵的血脉,但却过着最落魄低贱的生活。由于他们特殊的身份,灾祸似乎时刻悬在他们头上,毕竟叛逆谋反,从来都是灭族的大罪,谁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哪天一个不高兴,突然翻脸,把这些叛逆者的后人重新问罪。所以,一直以来,没有人愿意和他们打什么交道,惟恐一不小心,惹祸上身。

但在那个大院子里,母亲是唯一的例外。她很疼惜年幼懂事的相安,从来没把她和她父母当做不祥之人,凡能帮衬照拂的地方,总是尽力而为。

而我从来也不忤逆母亲的意思,于是也就慢慢变成了这个“王室之女”口中的“哥哥”。

不过说起来,我这个“哥哥”其实远没有“妹妹”能干。后来那些年,父亲不归,母亲凡有病痛,反而都是她来里外打点,端水送药地服侍。说是我们照应她,其实倒是她细心地照料着我和母亲。

我每次动手帮她做这些细碎,她都柔婉地拦下来:“哥哥去练武吧。男人将来要做大事。这些活儿,相安来做就好,不累的。”

这时候的相安十五岁,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虽然依然穿着粗劣的短衣窄裤,但却已逐渐容光照人。

躺在床上的母亲就微笑着道:“让相安照顾我吧,她比你照顾得细心。记得以后对你妹妹好着点儿就行。”

我那时候已经十八岁了,自然听得懂母亲的意思。我想相安大概也是懂得的,因为她每次都低了头,脸色红红的,什么话也不说。

那难为情的样子,在我离开长安远赴西域的这些年,丝毫没有淡忘,距离越远,反而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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