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商队

作者:薄发    更新时间:2014-07-15 10:19:23

又起风沙了。

我眯起眼睛,把已经很破旧的狼皮袄往身上裹得紧了一点,在马上抬起头,眼前是一片茫无边际的戈壁荒漠,远处飞扬的灰黄色沙尘,已经遮蔽了大部分视线。

一个剽悍但微驼的身影从长长的驼队尽头驱马疾奔而来,不用细看,就知道是经验老到的老瓜蔫子。五十多岁的人了,那骑术一点都不含糊。

那张胡子拉渣的瘦脸来到我面前,老瓜蔫子用力往地上吐了一口涎,然后才用一种无奈的口气说:“少爷,这场风不小,今天不能走了。”

我望前张了一张,说:“瓜叔,快到车师城了吧?”

老瓜蔫子抓了抓头,说:“快了,快了。要不起这场风,用不了一两天就能到了。现在老天爷让咱们歇歇脚,那就干脆停下来养养精神,等风过了,一口气就能赶到城里去。”

我点点头,追问了一句:“安排人去前面探路旗了吗?”

“那还用说。”老瓜蔫子咧了咧嘴,“这是头等大事,忘了啥也忘不了这头。”

探路旗是我们来往西域的商队通行的说法,意思就是每到一处地方,都要派人提前去看看,知晓前面的城市正由哪家军队控制,以决定采取什么样的办法通过。

这种做法也算是保证西域商队安全的惯常手段之一。大汉皇帝和匈奴单于争夺车师城的战争,断断续续已经打了几十年,依然没有个定局。作为汉人商队,如果现在城里驻扎的是侍郎郑吉大人的屯田军,我们当然会受到保护,平安通行,但要是匈奴童仆督尉的骑兵,事情就比较麻烦。

当然,麻烦归麻烦,也不是没有办法。

不论哪一方控制着车师城,表面上做样子的还是车师王的亲军士兵,只要拿出足够的财物贿赂他们,一样可以在城里补充食水用具,休整队伍,通过关卡。假如实在不行,我们商队里,甚至还带有少数几个匈奴人,由他们出面交涉,一般也都能有惊无险地混过去。

在商言商,虽然汉匈世代交战,但这里是西域,艰苦的自然条件和复杂纷乱的战争环境,早已让来往的商队想出了各种变通的办法求得生存。不管是汉人行商还是匈奴的小买卖人,大家为了把货物带到各自的目的地,很多时候会选择彼此比较熟悉和信任的对象混合组队。这样做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够在遇到对方阵营或者倾向于敌对方阵营的西域城邦小国的士兵时,能够彼此遮掩,互相提供安全保证。

西域商路上会经过许多城邦小国,它们大多数都在汉匈之间尽量保持着中立,哪一方也不愿意得罪。但也不乏变化无常的,时而臣服,时而反叛,劫掠商队甚至攻杀使节的事情时有发生。

前面的车师城,就是这样一个态度变化无常的地方。但我心里并不特别紧张,走了多年的商队,我和老瓜蔫子自然在这个地方建立了自己的门路。只要不是正好碰上汉军和匈奴骑兵开战,顺利通过还是有把握的。

“少爷。”一个年轻的带着点促狭的声音忽然从后面响起,“这狗日的天气真不给劲。我还想早点进城去,瓜叔讲好带我们去那个金木楼子里看姑娘呢。”

“萧遣,在少爷面前,少说这些不正经的。”老瓜蔫子的瘦脸有点红,呵斥了一句。

我头也不回,微笑着问:“瓜叔是不是还给你说,那里的姑娘,个个甜的象蜜糖,而且都光着屁股只穿透明的丝绸衣服,去了就让你随便看呢?”

萧遣惊讶地咦了一声,策马转到我旁边,问:“原来少爷你也去过?”

旁边的老瓜蔫子抬手在他头上凿了个爆栗:“小崽子,满嘴胡嘞嘞。”

我笑了笑,说:“去过几次,挺开眼界的。不过你年纪这么小,还是把钱攒下来,回去娶个正经媳妇吧。你知道瓜叔他去一次,要花多少钱?好不容易走一趟货,一大半的钱都扔到那里去了。”

老瓜蔫子听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一笑说:“咱大老爷们儿的,没家没业,还能做啥。少爷,您这次还要不要去见见那个波斯猫?我估计人家现在还记挂着您咧。”

我摇摇头说:“上次是请她去拉拢车师的城令官,这次又没什么事,我就不去了,你要去,顺便带些礼物给她吧。”

老瓜蔫子笑道:“少爷不去,我一个老头子人家可不欢迎。这几年,那波斯猫没少帮我们,我觉得她似乎不像是只冲着钱来的。少爷装胡涂,老头子心里可没胡涂。”

我摇了摇头,没去搭理老瓜蔫子。不论那个风情万种的波斯女是冲着什么来的,在这兵荒马乱的大漠商路之上,到处危险重重,我是不可能带着这样一个女子经年累月地来回跑的。

看到老瓜蔫子笑了笑,也没再往下说什么,我转过了话题:“听说屯田军前一阵子在车师打了个败仗,现在那里的情况恐怕不很乐观。以防万一,我们有合作的那个城令官,是不是要派人提前联络一下?”

“已经给去探旗的张云安排了。”老瓜蔫子立即肃容说道,“我也正担心着呢。”

我的手轻轻向下一滑,触到了悬挂在腰间的刀,慢慢抚摩着那粗糙的皮鞘,沉声道:“让大伙找个地方扎营吧,先避过这场风,等张云探旗回来,通了消息再说。别松懈,这种天气里,也说不定会有盗匪出来打劫。”

老瓜蔫子闻言,嘴一咧,说:“晓得,放心。要真有不开眼的盗匪,那就活该他倒霉了。军队咱不敢碰,几个蟊贼还不在话下。这一路来,大伙儿的刀还没碰上机会亮出来过,都他娘的快生锈咧。” 

我六岁那年,随着母亲搬进长安城,父亲就从那时开始教我习武。

长安是煌煌帝都,繁华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高耸的城墙、开阔的街道、永远川流不息的人群、无数希奇古怪的行当,都汇集在这样一个热闹非凡的地方。当然,还有远远能够看到的巍峨的皇宫,那森严的气象,不止一次地让我猜测,住在里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平时都在做什么。

但母亲带我安身的地方,是整个长安城内最偏僻贫穷的一角,在那个大杂院里,还挤住着其它十几户贫贱的人家。

父亲的身份是行商,也就是买卖人,走的一直都是西域这条商路。从长安出发,出玉门关,经掖庭、酒泉,一路过瓜州、敦煌,穿行白龙堆、哈拉顺和塔克拉玛干沙漠,最远到达赤谷城。

那是距离长安九千八百里外的一个城市。很长时间里,我都想象不出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

因为要贩运货物,父亲经年累月不在我和母亲身边。我和母亲的日子,过得非常清苦。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会督促我习武。因为父亲说,不练好武功,是很难平安走这条商路的。

直到进了长安城,我才知道,原来经商的人也可以很富有。长安许多豪阔的商人,乘坐的马车华丽至极,简直可以和王公贵族相媲美,家里豢养着众多的豪奴,与达官贵人称兄道弟,挥霍无度、张扬跋扈得无以复加。而朝廷对这些商人的态度很奇怪,一方面颁布法令,把这些人视为轻贱、列入“市籍”,不准其子女入仕做官,另一方面却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凭这些人大肆敛聚,结交权贵,把那些法令当做废纸。

这就和我家形成了鲜明而奇怪的对比。同样是经商,父亲却始终家无余财。这大概和父亲的特殊经历有关。父亲本是长安世家子,也曾轻飙好武,意气风发,后来从军入西域,亦曾建功甚多,但据说最终因违反军纪,而被革斥问罪,下狱待斩。祖父破尽家财,多方活动,才买回了父亲一命,以囚犯之身回到长安。

那时候,西域还是一片混乱,各种大小城邦国家犬牙交错,无论大汉皇帝还是匈奴单于,都还远远无法纵控这片地域的局势,于是皇帝下了一道诏书,凡是罪犯、奴婢、轻贱之人,愿意前去探索西域商路的,一律免罪、入籍。当时正在为扩建上林苑掘挖昆明池的父亲听到这道诏书,便从此成了西域的行商。

也许是因为路途太过艰险,也许是因为父亲压根就没有经商的才能,总之,他赚来的所有钱财,也就只够把我和母亲从颠沛流离的乡下带进长安城里。祖父母那时已经亡故,从我记事起,也从来没有见过父母的族裔。

我只记得,父亲每次回来,一定会检查我的武功,然后,在住下来的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依次传授我拳、刀、棍、枪和箭。

我十三岁那年,父亲一去不回。七年之后,我和母亲接到了父亲的死讯。

带回父亲死讯的人,就是老瓜蔫子。他是父亲的跟班,一直跟着父亲行走西域。父亲加入的商队在大沙漠里迷路,又遇到了大风沙,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从沙漠里出来后,他按照我父亲的嘱托,费尽心力找到我和我母亲的时候,已经是第七年了。

一直苦苦守侯父亲的母亲自然经不住打击,一病不起,死前把我托付给了老瓜蔫子。按照母亲的遗嘱,我将她火化后的骨灰带到了父亲遇难的大沙漠里,让她和父亲能厮守在一起。

面对茫茫黄沙,我也没做别的打算,很快就和老瓜蔫子拉起了新的商队。

因为父亲是商人,我在长安是市籍,几乎不可能有什么机会去做别的行当,而老瓜蔫子除了西域,哪里都不熟悉。

那时候,朝廷对商贾的态度,又有了微妙的变化。我在老瓜蔫子的指导下,也渐渐开始明白其中的因由。因为和匈奴的战争不断扩大,国库渐渐空虚,应付庞大的开支越来越为难,而天下徭赋负担又已沉重到无以复加。朝廷曾想借助那些坐拥巨万的豪富,可惜无果。于是,皇帝推行新律,在各地设置了铁官,又颁下了盐榷法和均输令,慢慢将冶铸、煮盐和长途贩运都集中到了官家手里,由此夺取了许多大商人的利益。

不过对于出关闯荡西域的商队,朝廷却另眼相看,一直大力支持。因为这中间,关系着整个朝廷对西域的经营方略。

这个时候,西域商路已经越来越畅通了,在这条路上来往的商队,已经不乏身家庞大的势力。当然,依然存在着巨大的风险。

但这些年来,我比老瓜蔫子更愿意去冒一切风险。因为我需要积聚足够的财力,去改变一位在长安大杂院里认识的少女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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