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宛平城头

作者:许枫    更新时间:2014-07-11 19:48:27

细瘦瘦的下弦月,光清色淡,一如白水。

一如白水的月光,从天空从云的边缘轻泻而下,无声无息地漫了群山,漫了大河,漫了似虹若龙的卢沟桥,漫了局制虽小而关钥峻雄的宛平城。

方陵照斜倚在东城楼的一个垛口上,怀情无限地望山,望河,望桥。他是国民革命军第29军37师110旅219团三营九连二排的排副,眼小眉短,相貌平常,身不高肩不宽,腰不圆膀不粗,虽然手持步枪背挎大刀,却毫无剽悍强劲的“兵威”,倒是他腰间的一管紫笛,铜的,笛身雕着七龙戏珠,笛尾还配挂着一块小小的琥珀。

河西日军的营房,亮着灯火;河东平汉铁路桥附近日军的演习场,燃着篝火。他,有意无意地视而不见。

夏夜那温温的河风,贴着城墙轻掠而来,给每一个垛口,送一个小小的旋儿。方陵照的军衣被风旋儿掀动了,但他浑然不觉,只是凝望。

凝望,一个会吹紫笛的大兵的凝望。

他望群山。群山起伏绵亘,清谧宁静。西北方向,西东方向,山复山,山缀山,山内山,山外山。环视遥指,当是卢师山、上方山、小西山、百花山、香山、天寿山、军都山、燕山。北京的山,家乡的山,他爱。他看近山,近山疏木历历;他看远山,远山一派朦胧。在恍然茫然的朦胧中,他渐渐看到了周口店的猿人;猿人,北京人的祖宗,中国北方文化的先河……渐渐地,在他的眼帘中,映现出香山的碧云寺、卧佛寺和深秋如火的红叶;颐和园的铜牛、十七孔桥、石舫和佛香阁;十三陵的神道、石雕群和长陵少有的金丝大楠木;还有圆明园苍凉的废墟和八达岭上刀削斧凿、写意蜿蜒、忽腾忽折、雄傲天地的长城……

他望大河。大河浩水南去,荡白烁银。大河本名桑干河,唐宋时,又因流经卢师山而名卢沟河。桑干源于山西恒山北坡,先后纳洋河、妫河等,东流南折,经朔县、大同、涿鹿、官厅、宛平、石佛寺、廊坊、天津,入海河。每逢夏秋,下游河水暴涨,经常溃堤泛滥,甚至夺大清河而改道,故桑干、卢沟又名“无定河”。大清朝内,康熙皇帝钦命该河官厅以下改名为“永定”,然永定永定,总不安定。他记得有一年发大水,舟船木排,都在屋顶树尖上过;他的一房远亲老小六口,就在这年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哦,这湍流疾下千四百里的永定河中,溶汇了历代百姓多少的血泪!……

他望长桥。长桥高阔坦直,宏壮巍重。长桥建于金代,原名“广利”,后改“卢沟”,终以厚实刚健的一体白石,替代了汉魏唐宋的桑干古渡。卢沟桥由谁设计由谁主建,青史如海茫不可寻;但工程宏伟、构筑精美、拱孔十一、长800尺宽28尺的长桥本身,却与赵县赵州桥、苏州宝带桥,成为中国拱桥的三大代表。而东雁翅桥的石亭内,那乾隆所题燕京八景之一的“卢沟晓月”碑,则可谓名传天下。

卢沟桥,乃是古代出入京师的交通要道。东三省的原木、药材、皮毛,南九省的谷麦、棉绸、盐铁,成千上万的举子文人,车舆南巡的帝皇百官,都必从这卢沟桥上,款款而过。长哦低吟的文学家,写下了“阑干晃漾晨霜薄,马度石桥人未觉”、“凡几度,马蹄平踏,卧虹千尺”和“万里南来太行远,苍龙北峙飞云低”的名句,而一代又一代的车把式们,只是搓搓拳掌对桥吁吸,空留了,迎风开劈的暴响八鞭。

卢沟桥,又是中国极为关键的南北要冲。七百年来,金元明清的蔽日刀戟遮天战旗轻车重炮千军万马,都必从这卢沟桥,南下北上,北返南归。最为惨酷悲壮的,是李自成和崇祯帝的上百万将士,在这里厮杀得血漫四野、山河变色、雨冷风凄、天寂地泣。哦,桥上那雌雄大小、神态各异的四百八十五只石狮,耳听目见了多少烽火狼烟、国仇家恨、生死恩怨、悲欢离合!……

他动动腰腿,用左掌摩摩枪口,抬头看那瘦月。瘦月一动不动,缕缕的云,也是一动不动。风又吹来,嘘嘘呜呜地轻溜轻旋。

慢慢地,他的心底滋出了悲凉。他的一家,他的品性,都已如这瘦月,缺而不圆。

他家原住广安门,父亲祖籍江苏嘉定,是个一等一的笛手,后来又当了建筑师。他生在真如,从小跟父亲学吹紫笛,七岁便在真如小有名气。十岁,他来到北平;十一岁,他和兄、姐跟了父母去了吉林,父亲在松甸湖航道管理处当职员,母亲做些小买卖,他和兄、姐上学。第二年,冬春之交,母亲为了买卖大白菜和一个日本女人吵了几句,当地警察局就小题大作,扣押了他母亲。父亲忙去保释,一次又一次,求东告西上下打点,花去了家中大半的积蓄。有一天,父亲又去拘守所,他偷偷跟去。老远,他就见父亲低头欠腰,还看见一个关东军少佐、那日本婆娘的男人,凶凶地骂,还一连搧了父亲七八个耳光。他恨得心口喷火、两眼冒血,但毕竟缩了胆,不敢冲上前去……二十天后,母亲蓬头散发地回家了,但她冤屈气愤之极,精神巳经错乱。后来,她又染上了肺炎,拖捱了一年多,死在甸东湖上……那天,久病的母亲忽然神清气爽,说要坐船看湖。父亲赶忙借了一条船,一家五口去游玩。母亲先是坐着,微微笑着,随后乏了,躺下,叹了一阵气,再一个挨一个定定地看亲人,两眼潸潸地流泪,最后,欲言无言,魂归云天。他哥咬破了嘴唇,他和他姐痛哭失声,而父亲,撇下木橹,任船漂浮,捂面久久,形同石雕……

两年后,“九·一八”战事爆发,父亲决定带他和他哥回北平,新婚才十九天的他姐则留在蛟河婆家。姐姐说,每逢清明和母亲的忌日,她一定代全家去那湖边的荒坟,叩头、祭扫、添土。返京的前几天,他拼命地吹紫笛,吹给烟波浩缈的甸东湖听,吹给再不回还的自已的少年时代听,吹给一针一线为父亲、他哥和他补衣纳鞋的泪人儿一般的姐姐听,吹给最疼他最爱他却永远沉睡永远无语永远消失的母亲听……

光阴荏苒,一荡,就到了一九三五年。年初,蛟河传来恶讯,她姐被小鬼子的汽车撞死了!四月里,他哥在丰台铁路上参加了拒运日货的活动,八天后,突然失踪。带了自组的小戏班子在岳各庄演出的父亲一闻恶讯,当场栽倒在戏台上。两个月后,父亲终于在羊坊店一间破旧的瓦屋里,冤恨交加地死去。临终时,父亲泪涟涟地要他记住:他的娘的冤死,他的姐的惨死,他的哥的失踪,他的爹的耻辱永烙的被鬼子少佐猛搧的三次三十四个耳光!还有,他的故乡他的根,是江苏省嘉定县的真如镇!

他心痛惨烈地记住了,所以,当兵。他恨小日本,他恨横行霸道的小鬼子。他是中国军人,他要用刀用枪用鲜血用生命,去劈,去打,去猛冲,去拼杀!可是,他在南宫、三槐堂、芦井、长辛店,四次,一见全副武装、耀武扬威的鬼子兵,就手抖唇颤、颜变心慌、眼前冷丁儿一片蓝!最丢人的是在长辛店,当一个日军中佐死死地盯住他时,他竟双眼深蓝、满头是汗地瘫了下去!团里、营里、连里的官兵,早起、晚睡、饭前,都要高呼宋哲元军长手书的“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的口号,他也高呼,呼得热血沸腾、热泪欲迸,满心里想的是报仇,是宁抛头颅、必扫耻辱!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见鬼子,就怯,就志短气软,就两眼一片蓝,深蓝……

他抽出大刀,白水也似的月光,立时敷上了刀面。他朝锋利的刀刃吹口气,然后举起大刀,又将自已的右脸颊,轻轻地贴了上去。

他悲凉,又悲哀;为什么,他畏敌如虎?在吉林,他见过小鬼子烧中国人的头发,剁中国人的手指;他十四岁那年,五月,一个满脸横肉的日本兵打过他,还放出狼狗追他……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啊,他怕狼狗?不,不……

大刀凉凉的,凉凉的……

哦,都说中华民族勇敢、刚强、品格不凡,可他的勇敢他的血性,到哪儿去了?他愤慨,又很惘然。他家的族谱上,赫然标明有一位先祖,是明朝名将袁崇焕部下前军青龙营副将,在宁远大战中,身受十八刀箭之伤仍猛扑努尔哈赤,杀敌兵敌将二十余人,方大笑而死。他的二舅公,是北洋水师威海卫刘公岛东泓炮台的炮长,在与日本陆海军的激战中,和众兵勇同仇敌忾,以炮猛轰,伤日舰三艘,毙敌兵数百,直至弹尽刀断血溅而死,不退一寸。而他,身上流有英雄血的他,却是……于是,他更悲哀。

然而他的悲哀,又分明不是为他自已一个人。啊,他是真如人、南方人,南方小镇的兵,是不是天生就缺一股胆气、杀气?

排里年龄最小的士兵二狗子过来了,说:“方排副,求您吹个曲儿,行吧?”他孩子气地笑着,又把排副的大刀拿下。

方陵照看一看最为“崇拜”他和他的紫笛的二狗子,苦笑一下,慢慢抽出腰间紫笛,舔舔嘴唇,吹响了《燕山飞雪》。

他的中气不足。笛声里,只有燕山而没有燕山的雄壮、苍峻,只有飞雪而没有飞雪的纷扬、苍茫。

突然,日军的枪声响了,肆无忌惮地撕裂了夜空,撕裂了月色,撕裂了华北大地原本已是不安的梦。

他的笛声,嘎然而止。

啊,小鬼子以卢沟桥地区为假想敌的实战演习,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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