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想取代老大姐,但是绝对不想如此这般取代老大姐。再说自己现在已经去安监办公室走马上任,取代老大姐一说更成了空谈。王磊想起自己刚刚进厂的时候,老大姐就要结婚,四十来岁的人,发个喜帖都不好意思,悄悄把王磊叫出汽机值班室,说小王,你可能帮我发发喜帖?说这个话的时候,老大姐羞得满脸通红,的确像个新媳妇,一个四十来岁的新媳妇。王磊那天哈哈一笑,理会得其中关窍,接过整打喜帖,说老大姐你放心噻,然后就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在这个事情上,老大姐一直承情,王磊进厂以后,大小事情老大姐从不端班长在青工面前的架子,由着王磊胡闹。有时候王磊晚来几分钟,签到的表格上断然也不会有问题。王磊私下估计,老大姐其实自己都希望王磊去取代她做二值汽机班长,因为老大姐向来是佩服自己专业水平,再加上自己又要生娃娃,一耽搁,再回来四厂就只能在后勤谋差。王磊其实当初是盘算过的,也不讲什么滴水和涌泉的道理,主要还是人不能忘恩负义。既然人家照顾自己,等她老大姐生完娃娃回来,重新谋差的时候,自己要叫老父王昭廉和二值长两个都去厂里面说说,谋个好点的差事,不能亏待人家,比如像坐办公室的行政差事就不错,岗位工资也还过得去噻。
可惜老大姐已经疯了。
老大姐给王磊留下的最后印象是,夜宵的饭盒放在一边,双手捂住肚子,说不行了不行了。这可能是话极少的老大姐,给汽机车间留下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下一句正常的话,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王磊回过头来,望向空降厂长和他的肥头大耳干精骨瘦两位左膀右臂。此时的王磊眼珠通红,不是要淌眼泪,众人不明白,只有苏岩明白,王磊这个时候很可能会出现核聚变反应。
这个时候老大姐的父亲开口啦。七十岁的老人家,走路都杵根拐棍,白发苍苍,老泪纵横。老人家说,我姑娘苦得很啊,苦得很。老人说,四厂个个都晓得,我姑娘四十岁才说门亲,这下子连娃娃都要不成,姑爷家咋看待她?那天夜宵的事情,我这个几十年走过来的人,别样不说,我还是相信政府,总有一天会查出个究竟来。只是今天这个事情,说四厂要关停,我老汉这一辈子在四厂,虽然讲是个一般职工,管不到哪一个,但只要有一口气在,四厂就不能停,哪个停,就是败家子。你们容不得四厂,也好,你们看看我背后,都是退休老工人,你们不愿意,只管走你们的路,我们老汉几个自己就要把四厂开起来,四厂机器不转,我们在四厂一辈子啦,死不瞑目。
后面已经站了一大群,都是退休老人家,个个齐声痛骂厂领导败家,言语之间,有荤有素。其中一个老汉,言语最有条理,王磊一看,就是当初的工会主席,辈份比得上自己爷爷王先明。老人家,满面红光,怒发冲冠,杵着拐杖走出来,拿拐杖指着厂长,说你个胎毛都褪不干净的,你说关停就关停啦?我来问你,今天这个事情,到底是哪个的主意,书记唻?咋会那么大的事情书记都不在?你叫书记出来,我老汉问问他,这个书记是咋当的,这么大的事情连个党委会都不开,四厂是国有企业,我这个五十年的老党员,倒要看看是哪一个,敢瞒着老百姓替gcd做决定,又瞒着gcd替老百姓做决定。这个天下到底是哪个当家,我要问问,我们老百姓还做不做得了主。
老工会主席这一拐杖指出去,横似有千钧之力,又有如一种定向能武器,生生将空降厂长指得呆在当地,作声不得,浑如木偶一般。王磊开始发力,在老大姐的父母面前,在四厂上上下下面前,王磊有一口恶气,非出不可。
王磊暴喝一声,老主席问你,书记唻?
空降厂长还在唯唯诺诺,没有个所以然间,曹伟眼睛一偏,看见台子底下有个人,低下头,猫起腰,折返身要走。曹伟大叫一声,你跑,你跑得过老子?只见曹伟一跃,一个大鹏展翅的架势,从台子上飞身下来,几大步冲过去,哨棒一掠,就将此人拦腿扫翻在地。地上那人哇地一声喊出来,大家才看清,原来是食堂梁老二,脑壳上兀自缠有半边绷带。
不消王磊发话,二值长努起最后几分力气,大步上前揪住梁老二领口,说你妈你这种人,咋会还好端端活在世上,老天爷眼力不高。说罢二值长作势要提,却又有病在身,力所不逮。曹伟正在火气头上,也不搭话,伸手过去,一把管子钳样的鹰钩铁爪,早已揪住梁老二脖子,提起来就往台上走。
梁老二确实跑不得了,任是由着曹伟拎上台来,往地下一掼,呲牙裂嘴,抱住膝盖骨大喊,说厂长,领导啊,你怕是不能看着他们打人嘛,领导啊,我要死啦。其实么他梁老二死个球,一面喊,一面还抬头张望厂长脸色,两个眼珠四处乱转。
厂长当然不敢直面曹伟的锋芒,举目四厂,这个事情无人能为。但是厂长好像也不能就任由王磊一干人将整个场面闹翻。真要是闹翻,今天莫说是关停四厂,这个大礼堂怕是走都走球不出去。厂长救急就是救自己,赶紧大喊,说保卫科,保卫科,约束一下你们的人嘛,不能乱来嘛,科长在哪边?保卫科长其实就在台子下面,双手悠闲抱在胸口前,说哦哟,你厂长在都管不下来,我还管个哪样嘛,再说咯,我也是夜餐吃得肚子难受,现在正要去拉个稀。说完保卫科长干脆走球,速度并不是跑厕所的速度,摇头晃脑,哼起小调,施施然而去。
这个就是他空降厂长的愚蠢之处,而这愚蠢之处是王磊早就预见到的。要晓得他梁老二在四厂结怨最多,而他王磊家四代在四厂结缘最广,你厂长换过多少个,这个四厂始终是他王磊家几代人在挑大梁,四厂换全套机组,他王磊家也换不掉。再说了,梁老二在四厂得罪最严重的,就是他们保卫科,保卫科吃煤灰吃得比燃运还多,罪过是算在他梁老二头上的。你这个时候要他科长出来给梁老二出头,等于要小布什一家子去给萨达姆烧香,再科幻的电影也拍不出这种故事来。可惜他空降厂长,从来不肯纡尊降贵,下去跟职工谈谈讲讲,只晓得躲在办公室,抽极品好烟,开闭门会议,得空就开起小车往城里面跑,不懂得国企人事工作的关窍,这个时候正合他抓瞎。活该他被围在中间,任由众人咒骂者有之,讪笑者有之,怒目圆睁者有之,挥拳欲打者有之。正如那歌里唱,他们工人有力量。空降厂长未必会唱,但是此时那首歌的意义他应该理会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