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头大耳此言一出，底下几百个四厂职工，本来气就不顺，此时倒有一大半笑出声来。四周有人起哄，说你当个**的副厂长，连他是哪个都不晓得，可晓得自己那身膘有几斤几两。王磊转身，望望台下的同事，同样的，就像当年自己在四厂幼儿园蹬翻锅炉跳墙之前，也是高声长笑，双手一摊，如同无可奈何，又如同赦免众人的罪。青工多半倾心王磊平日为人，之前空降厂长一阵大忽悠，他们左右是个困惑，彷徨无计间，王磊虎虎生风，一路杀到，他们算是有了主心骨，底气瞬间就旺，所以这个时候都站起来给王磊鼓掌叫好，又是跺脚，又是吹口哨。就算那些老成的师傅，本不愿惹事，但是事关自己饭碗，自该闹个明白，所以这个时候也都由着徒弟们去拱火，自己乐得抱起手看热闹。
肥头大耳见自己也被起哄，心有不甘，抬起两只东坡肘子样的巴掌，就要来拉王磊。电光火石间，曹伟踏前一步，哨棒唰地一声指住肥头大耳，目光如电，面若寒霜，说你个猪**，再敢往前一步，老子给你打成烤肉串串。曹伟其人，从会走路起，手上就始终拎根棍子，四厂周边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大贼小盗，跳梁宵小，早被曹伟打了个遍。招工进得四厂来，棍子升级换哨棒，对于他曹伟，等于是拿着杀人执照，平日连只老鼠，见了他都是绕着走的。那哨棒，被曹伟二十多年的功夫，耍得炉火纯青，此时他倏然出手，周身宛若一道乌光暴闪，哨棒一端恰好点住肥头大耳的猪鼻子面前半寸地方，他肥头大耳只要再往前挪得半步，自己就已经凑在棍子尖尖上。这一手露得漂亮，只将肥头大耳吓得钉在地上，两个白眼仁大过黑眼仁三倍以上的肥肉眼，硬是鼓成一双斗鸡眼，盯住棍子尖尖死看，额头上的油汗，在这个年底的高原冬天，端的是冒出两滴来凑数。
底下青工见曹伟这一手，都是放开嗓子叫个好，口哨声更响。平日曹伟只嫌打个野狗抓个野猫，无法在众人面前显手段，这一番，他曹伟多年的心愿算是得偿。
王磊笑眯眯地对肥头大耳说，叫保安？他就是保卫科的头一号猛将，你猜你和我之间，他会将哪一个扔出去？
底下人又大笑，哄笑之声就如一道气浪扑来，肥头大耳经不住，猛地往后一倒，瘫坐在椅子里面，倒把二十多年的电镀钢管椅压得吱呀作响。王磊鄙夷地看他一眼，说你放心，他不扔你，因为我估计他扔不动你，猫猫狗狗他扔过，猪就不曾有缘得扔。
底下已经笑成一片，再不有人出来转圜，这个大会是要开到沟沟里面去了。干精骨瘦眼见得肥头大耳用强不济，所来三人明摆是砸场子，而且从台下职工的反应来看，都在这个说话的一边，这个王磊在四厂是根深蒂固得超乎想象，只恨自己之前摸底不透彻，拔桩不彻底。于是干精骨瘦赶紧站出来，说大家不要乱不要乱，开大会要严肃，我们今天讨论的是严肃的问题，是关系到地球生存的重大关切，不要嘻嘻哈哈。
王磊听见干精骨瘦是要把局面拉回到会上，心念一转，觉得也好。就接着他的话，说你可晓得我是哪个？干精骨瘦脸色也稍稍为难，厂长赶紧上来打圆场，说小王，你刚刚做安监办主任，我们厂办都是支持你工作的，我们同事之间有话好说，不要见外。
王磊一听很高兴，说对嘛，还算好有个人认得我。你们厂办的确支持我，把老子支持到冷板凳上面坐起，感谢得很。既然有话好说，我就说两句，其实不外就是几个问题，头一样，就是四厂关停，到底是哪个的意见，如果总公司和国家电网要我们关，就无话可说，拿出文件来看看就是了。
厂长又无言，一偏头，示意干精骨瘦先扛一下。于是干精骨瘦上前说，既然是要为地球的未来和人类社会的永续繁荣做出贡献，总公司自然会同意，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大家把这个共同的期望报告到上面，在目前这个节能减排的大趋势之下，我们四厂先走出这一步，马上就能批下来，而且这个事情将成为四厂全体职工的光荣，全世界环保事业的榜样。王磊赶紧拦住他，说你且慢且慢，莫动不动就环保事业，不要用什么碳排放来绑架环保概念，这两个事情一个是处子，一个是**，不可同日而语。底下的职工又是大笑。这个时候，谭脚板儿趁机高高举起那个两米长的招牌，看清真相莫上当七个大字，他要保证四厂人人都看得见，所以举得尤其卖力，王磊对谭脚板儿的高举动作很满意。王磊一瞥不要紧，细看之下，发现谭脚板儿在高举的时候，他脸上居然肃穆雍容，隐隐约约有一股大慈大悲的菩萨气象。王磊大惊，想这个谭脚板儿，咋平时看不出来他居然是尊佛。这一动念更了不得，只听谭脚板儿不慌不忙，提口气，对台下大家说了两遍那七个字，看清真相莫上当，看清真相莫上当，字字珠玑，声韵悠远，气息悠长。他吐字之间，一个四厂大礼堂，俨然就如个法相庄严的道场，谭脚板儿一副慈悲面庞，迎着礼堂正大门射进来的亮，就好比是有一层佛光。王磊委实咂舌不下，当场就想给谭脚板儿申请一个世界文化遗产。
一边的几个苏岩带来的记者和电视台工程人员看得兴致盎然，举着机器到处乱拍。苏岩很不高兴，又急又气，既恨王磊整出大场面来坏她大事，又怕王磊被大场面反整一台吃了亏，他苏小小也心疼。苏岩晓得这个时候，天底下恐怕只有王磊他爹王昭廉才制得住这个冤家。因此上苏岩赶紧猫腰，小步快跑，来到王昭廉旁边，说叔叔，你赶紧控制一下王磊，要不然他们胡闹起来，一不小心整伤哪个都不好，他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咋个得了。
王昭廉本来也就在台下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四厂死活固然重要，但是自己儿子是自家第四代单传，万一他一个冲动，闯出人命大祸就不值当。
王磊在台上，一双眼睛，精光暴射，看得明白，他晓得万一这个时候他爹出来调停，第一不会有个结果，而且还反而受苏岩和那个**厂长的利用。第二是眼下已经群情激昂，莫让自己爹来当炮灰，充恶人。第三这个爹的确是个说话有分量的，不管是对四厂还是对自己，不能让老头子这个时候来搅乱自己的文章。所以王磊抢先一步开口，对干精骨瘦说，你说要我们向总公司谏言，自己关停四厂，而且是我们四厂自己的意思，兄弟我就不明白啦，你看看台下，哪一个想关停四厂，这个哪点是大家的意思，明明是你几个自己的算盘，还是那句话，不要绑架众人的意愿。
干精骨瘦还是不服气，兀自强拧起麦秆样的小脖子，拉扯起公鸭样的大嗓门，说你们不要听信这些，降低碳排放，是全球大势所趋，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要识时务，否则的话，在全球气候危机的影响之下，四厂也免不了，都不会有好下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