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苏岩第二天带上出镜记者，摄像工程人员等等，自己有意想躲开一点，万一王磊炸起来，先让同事去送死。说到底，苏岩有点怕。她看着出镜记者拿话筒杵住厂长，就像拿根骨头杵住一条狗。那个厂长意气风发，半点没有菜狗模样，顾盼自雄，那几根头顶上的小杂毛，因为情绪激昂而飘飘然，就如同他本人一样。
厂长在对记者表了一番忠心之后，走到高高的台子上，坐下来，居高临下，正式开始开大会。厂长说，大家看嘛，媒体对我们的工作是关心的，是支持的。各位同仁，我们现在正站在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我们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对我们的子孙负责，减少碳排放，势在必行，我们四厂，必须对我们地球的未来做出贡献。
这一番文章，做得实在是吁枯吹生，催人尿下。让便秘者飞流直下三千尺，让梦遗者疑是银河落九天。
老一辈如王昭廉和各位值长主任，目瞪口呆，浑如挨了一闷棍。小一辈如那些青工，显得瞠目结舌。他们被告知，他们错了，错了几十年，几十年的尽心尽责，都是罪过，他们必须表现得如梦方醒恍然大悟才是道理。
厂长说到社会责任，必须人人有罪，说到未来，必须人人自危，为什么，原来地球不能再变暖。再暖，地球就要被淹。为什么会被淹，就是我们四厂，竖起个烟囱在那个地方，几十年如一日，天天碳排放，如果再不反省，我们就成了人民公敌，社会公敌，亲自杀死地球的凶手。厂长说，两极冰川一融化，好好一个地球就要泡汤，我们没有责任？我们咋会没有责任，我们不能够再推卸责任，而是要鼓起勇气面对它，改正它。如何改，就要从自己入手，关闭四厂，让北极熊活下去，让小企鹅活下去，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有希望。厂长说，各位同仁，不要以为这是为了自己，不要以为这是为了我。回去看看你们家里面的娃娃，一切都是为了未来。难道你愿意有一天，你的儿孙在灾难中挣扎，而询问原因的时候，都是因为他们的父辈祖辈当年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一味排放要人命的二氧化碳？难道我们要让自己成为扼杀自己娃娃的凶手？各位同仁，四厂必须关停，这个是势在必行，你们看看现在的减碳形势，世界都在为此行动起来，我们不能落后，不能担那不顾大局不识大体的罪名。关停四厂，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自己好。大家说，对不对啊。诸位可晓得，这个全球变暖，不知有多厉害。现在已经在北极地方发现淹死的北极熊。北极熊为什么要被淹死，就是因为冰山融化，原来作为它们栖身之地的地方都不在了，化作水，那些熊想游泳游到另外一个地方安家，却力所不逮，半路淹死在海水里面。惨啊，各位同仁，我们必须警醒，要是南北两极冰川一起融化，海平面上升几十米是毫无疑问，到时候，莫说是北极熊，连我们人类都要被淹死。罪魁祸首是哪一个，就是我们人类，我们太不负责任，一天到晚的碳排放，已经让这个地球面目全非，难道我们忍心眼睁睁看到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深圳海南苏杭所有地方，全部泡在水里面？不行啊，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做负责任的地球公民，在拯救世界的重大历史时刻，我们绝对不能落后。因此上，我们四厂必须关停，为全球一体化的新世界秩序作出自己的贡献。大家说，对不对啊。
众哑然。
这个时候，从大门口向礼堂里面传来一声高叫，如洪钟，似炸雷，在礼堂的空中瞬间形成了回声，久而不散，这一声高叫的原文是：放你妈的稀屎屁！
就如一霰弹枪，轰得厂长一干人鼻塌嘴歪，四顾惘然。
众人急忙回头，看见一个王磊，像一尊铁塔，如一头猛兽，龙行虎步，凛然无惧，从正大门走将进来。王磊的背后，左边是曹伟，手提哨棒，不怒自威，环顾群小，睥睨生风。右边是谭脚板儿，目光深沉，满面慈悲，手举一块招牌，招牌上书，看清真相莫上当七个大字。三个人缓缓向会场中间走过来，他们背后，正是大礼堂的正大门，门外的光线从他们背后悠悠飘洒下来，笼罩得三个人的身影，既科幻，又魔幻，超现实得很啊。
苏岩又面对那种熟悉的感觉，如坠冰窖，如入火窟，一颗心高高一抛，掉下来摔成十八瓣。苏岩觉得这种无助和痛苦简直无法承担，她千般预计，万般估算，晓得王磊多半要有动作，四厂事情，王磊这一关，要过得去算是难，但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王磊会来这么一个出场亮相。她和厂长几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瞬间大气都难出，厂长眼见曹伟手里面那根哨棒，一句话还没有组织得好，就顺着唾沫咽下去。
苏岩轻轻地闭上眼，叹口气，双手冰凉，微微发抖。她以为自己了解王磊，但是了解不到王磊会如此势不可挡。苏岩晓得，今天这个事情恐怕再难收场。
果然，王磊径直走到厂领导长条桌子面前，手往上一指，说虚头八脑且莫讲，来两句真章，我且问你，四厂是国家电网供电系统的一部分，你说要四厂关停，电力缺口如何补，十万千瓦时的装机容量，牵涉重大，起码要有国家电网到省总公司，多少部门的审批意见才关得，如果那些部门审批过，恕我直言，像我们这些工人阶级只怕早就听到风声，要关四厂，你拿出点文件来看看。
瘪脸凸肚头顶几根小杂毛的空降厂长，霎那间脸色一红，口齿立时不如之前灵光，想了足有五秒半，才开口说，四厂关停，是减少碳排放的大势所趋，那些部门自然会同意，国家电网也自然会想办法补上供电缺口，这个不要你操心。
高台下坐的四厂人，轰地一下就响起来，交头接耳，还有人吹口哨，胆子大的老资格，已经开始骂娘。王磊哈哈大笑，说你厂长意思是说，你在总公司和国家电网那些头头脑脑地方还不曾打个招呼，就想私自关四厂？
这个话其实是问到点子上，厂长脸色刚刚还在红，现在已经红不起来。旁边两个领副厂职的，同样是空降而来，一个肥头大耳，猪头大象屁股样，一个干精骨瘦，鸡嘴毛猴腮帮样，都是厂长在四厂摆开局面的左膀右臂，平时开会，都是开的闭门会议，算是厂长的绝对亲信，并不会邀请值长和车间主任等人去参与，虽然他们也享受副厂级待遇。此时两个亲信眼见厂长面临左右支绌的尴尬局面，觉得这是个自己凸显作用的好时候，于是乎肥头大耳就站起来，气喘如牛，急吼吼地指着王磊，说你是哪个部门的，在开会地方捣乱，你信不信我叫保安将你扔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