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看着苏岩的背影,微笑中其实苦涩。头天晚上,半睡半醒之间,王磊感觉得到苏岩抱着自己,她的眼泪掉在王磊脑袋上,苏岩轻轻拭去。王磊听见苏岩轻轻的说,臭男人,你为什么要拆我的台,你何苦拆我的台。王磊在路上已经明白过来这一节。此时的王磊希望告诉苏岩,不是我拆你的台,是有些事情,你还不明白,我不怪你。但是这不是跟苏岩讲清楚的时候,有些事情,光对苏岩一个人讲是不够的,要说就要大声说,越多人听见越好,越多人听懂越好。
王磊回过头来,问曹伟和谭脚板儿,说哥几个,你们可相信我。曹伟一下叫出来,说什么话,老子当然相信你,从你在幼儿园跳墙时候就相信,其实你那天偷偷爬起来要走人,我是晓得的,只是没有吭气,后来你蹬翻锅炉,那些娃娃告嘴,我是一句话都不曾告过。王磊点点头。谭脚板儿说,小师傅,我一进厂那天我们就一起吃过红薯的,就像今天一样吃红薯,你记不记得嘛,进厂起到今天,样样你手把手教出来,相信,一百个相信,不怕你笑话,我来到四厂遇着你小师傅,不但是个师傅,还是个指望,你说把四厂做成工业集团,我们都记得。王磊说好,那么你们今天就听我的,不要去厂区跟他们呜哩哇啦,统统回去宿舍休息好,明天早上开大会时间,随我一起去闹翻狗日些。
如此这般这般,王磊交代了一番。
谭脚板儿和曹伟,大吼一声好。炮仗炸碉堡是一种气慨,蹬翻锅炉翻墙也是一种气慨。这种气慨是有感染力的,尤其对于谭脚板儿和曹伟。
次日,天气骤变,高原阳光都不见。乌云压顶,北风如刀,四厂人穿起平时压在衣柜最下面的棉衣,早上九点,齐齐涌进大礼堂来。不是放电影,不是八派斗炮派,不是要打倒哪一个,是四厂自己要被打倒,是四厂生死攸关,人人饭碗端不稳。因此上,人都来,为了生计,四厂人一个不少。人就是这样,危机不到眼前,自以为天下太平。来到大礼堂门口,有些人心绪难定,兀自三三两两凑在一堆相互打听,推测四厂结局,只觉难得善果。有些老成持重者,也被一夜谣言扯乱了头绪,虽不屑嘴张八道,唧哇唧哇,但也没有底气,只好先进去找个座位坐下来,暗暗担忧自己可混得到退休。
这些人当中没有王磊,没有谭脚板儿,没有曹伟。但是这些人当中有王昭廉。王昭廉很困惑,觉得太突然,自己作为干部,作为党员,居然半点风声都不曾听见,罕见得很啊。王昭廉左右都是人,却感到自己孤孤单单,坐在大礼堂里面靠前排的位置,也不理人,自行发了一番浩叹。他一叹现在空降过来这些领导不懂规矩,不识大体,这么大事情,应该先有个干部会,党员会,通气会,组织工作才开展得了,如此打闷棍,万一有人闹起来,如何收场。王昭廉二叹自己这一辈的中的厂干部,渐渐已经被边缘化,说是干部,其实当你个工人,厂里面大小事情,再也不会如从前一般走组织程序。程序已经成了通知,通知下来,连问都不问一声你有没有困难,想想以前,是不一样啦。这个时候王昭廉感觉到远处有几个人在看他,王昭廉侧头,就是生产技术科几个同年进厂的老干部,还有另外几个值长,个个都是询问的眼光,王昭廉只好一摊手,人家失望之余,询问也只能是变成苦笑。王昭廉坐在椅子里面,三叹自己这一生,生下来不待多久就遇着饥荒,饿不死已经是福报深厚。等该上学读书,教书的又当起牛鬼蛇神臭老九,被斗烂斗臭,自己一手好技术,都是来自家学,只可惜没有文凭,官样文章做不到你头上。现在要是厂子关掉,自己五十老几,如何着落,前路恐多艰。王昭廉四叹自己老父尚在医院,这个四厂是自己老王家几代人心血浇筑,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齿轮螺帽,管道阀门,自有一番感情。关四厂,等于关掉自己的精神家园,从此心上再也无个着落,更何况要是老父王先明从医院出来看到人去楼空的局面,恐怕当场就要受不了。想到这个家,王昭廉五叹自己那个儿子王磊,手艺其实已经不在自己之下,又有一纸学历傍身,本想四厂有自己儿子接班,那是再好没有,可惜现在恐怕要落空,那个儿子又是个不见上进心的,得过且过,以后这个家,兴旺发达,难上加难。
当然这个时候的王昭廉,不会料到再过半个小时,他儿子王磊就要干出刘邦斩白蛇的勾当来。这个时候的王昭廉,突然惊见那天来医院探望老父的小姑娘,就是王磊的小朋友,居然带领三五工作人员,进来礼堂,径直走向主席台。而刚刚才落坐主席台的厂办一干空降干部,由厂长带头,赶紧站起来鞠躬握手。王昭廉是四厂中层干部的主心骨,几个值长和主任连忙回头询问王昭廉,而此时王昭廉的惊讶只比众人更甚。小姑娘出现就已经够惹人猜,更可观是连同厂长副厂长等等,对待小姑娘和那些电视台人物,居然放得下四厂摆惯的架子,好比那伪军见着皇军,就像大姑爷见着他家老丈人,满脸堆欢,讪笑四起,暧昧客气得像坐台小姐。倒是王磊带去医院的小姑娘,进退应对,得体大方,俨然是个主子,宛若那传说中的老佛爷。
王昭廉目瞪口呆之余,抚掌琢磨了好一阵,半点名堂也琢磨不出来,只好再次感叹自己老了。
苏岩就算不答应王磊,也是要来的。头天晚上,王磊对她深深刻刻地望了一眼,将苏岩望得毛骨悚然。世间再无第二个比苏岩更了解王磊的人,苏岩晓得这个冤家不是疯疯傻傻,不是一无所谓,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城府极深,见识通天彻地,而且手段惊人。王磊不动则已,一动必定是大手笔。苏岩在此之前,既然已经认定王磊是块宝贝,自然不能轻易撒手,那么重修旧好,就要将他保护起来,最好是放到一个安全的所在,不要让他去冲锋陷阵,否则明枪暗箭,半点损失都是她苏岩要心疼。本来按照苏岩原来的计划,是把王磊说服工作做好,让他少言少为,不要冲进眼前的一番乌烟瘴气,等硝烟散尽,自有他的广阔天地。此前苏岩就有一大番话要讲,可惜变故太多,计划赶不上变化,很多关节始终都不曾说得出口。更何况王磊又忒了得,一眼望过来,就将苏岩望得不敢再开口。因此上,这个时候,苏岩来到四厂,除了消灭碳排放,更是要看住王磊,莫让他再惹出麻烦来。对于有些人来说,王磊这样的人是块绊脚石,对于有些人来说,王磊这样的人是颗金刚钻,对于她苏岩来说,王磊是她的冤家,好,要好在自己手上,以后归自己,栽,也要栽在自己手上,不轻不重,不能伤他筋骨,以后还是归自己。这个时候的苏岩故意背对后面的四厂众人,也倒不是怕四厂人的指指点点,只是怕王磊他爹王昭廉瞧出其他名堂来,节外又生枝。苏岩经过头天晚上王磊那一眼深望,已经再无半点底气,她太晓得王磊一旦爆发,比得上千万吨级当量,而头天晚上那一眼,苏岩从王磊目光中分明看见,他已经把保险打开。炸不炸,何时炸,炸出个什么场面,神仙来了也吃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