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脚板儿说，今天一早上，我和曹师傅去食堂，等等你也不来，曹师傅说不消等你，说是昨天你宿舍来客人，有节目，天晓得起不起得来，估计夜里面是累惨咯。王磊大笑，苏岩赶紧说我去给你们买几瓶水，忙不迭要出去。王磊拉住苏岩，让她把车里面的红薯拿来。苏岩接过钥匙，赶紧跑出去，像个小媳妇。王磊又大笑几声，看苏岩出去，才说昨天晚上老子困惨咯，在睡觉，没有节目，你说嘛。谭脚板儿说，么我们就先吃，正在吃，就看见食堂梁老二又来了，可见曹师傅那一棒棒没有将他打彻底，进来就神气得很，说是，吃吃吃，赶紧吃，没得几天吃啦。有别个问他，说你梁老二什么意思，他说，厂子都要关门球，食堂自然也正好打烊，以后老子再也不伺候你几个龟儿子。曹师傅是哨棒不离手，当场就要跳起来再收拾他，被几个师傅拉住。本来我们也还以为他是被曹师傅之前一棒子敲憨球，也就不当他回事，结果等到下午，外面就贴出通知来，说是明天要开全厂职工大会，人人都要参加。我们看见通知那个时候，几个生产技术科的老师傅是垂头丧气啊，说听见风声，四厂要关。厂里面一下子就乱起来，我们到处找你找不着，说是不在服务区。
曹伟的超级赛亚人脾气早就憋不住，哇地一声吼出来，说老子早就看出那个梁老二是个杂碎，是个狗汉奸，是个伪军。你妈全厂上下个个都不晓得四厂要关，就他狗日，大清早,放个屁都丧气，你们说嘛，咋就他老早晓得，你妈不行，老子早晚要锄奸。一路说，一路撸起袖子，将他那根哨棒捏得咯咯作响，这个时候的曹伟，是连老虎都敢打的。
王磊正想不起如何安抚曹伟，还好苏岩拎着两大包红薯进来，说你咋搞那么多红薯，一个车子里面都是红薯味道。说起红薯，王磊倒有点笑不出来。他将红薯放在桌子上，说你们怕是一个都还没有吃晚饭。曹伟说，是嘛，气都气惨球，饭都来不及吃。王磊叹了口气，伸手一人发一个，说努力吃，今天的红薯务必用心来吃。
其实王磊在路上，心头早已有了一番计较。此时吃红薯，他不管两个兄弟狼吞虎咽，只是仔细看苏岩细嚼慢咽，秀气得很。王磊一言不发，等大家吃饱，红薯还剩下一多半。在那道山岗上，王磊醒来，他从那所谓一时不显的时光中醒来。在王磊将要离开泰国春武里府那些华侨学校之前的一个傍晚，王磊也如同今日一般，静静地坐在临海的一个山岗上，眼前是一望无际，背后是万家灯火。那一天，王磊已经把英吉利高人所给的一叠材料参详透彻，对应曾经高人老者的宏论，王磊任督二脉已经打通。那天的王磊，浑身舒泰，他不再需要去海边做那了无牵挂的交代，虽然此时他已经搞清楚涨潮退潮。这个时候的王磊，十二块的朗姆喝到一半，王磊就已经觉得够了，绝不强求。王磊觉得，此后属于不显的时光，属于适宜浪费的时光，人类如果天天都可以浪费时光，说明人类的生活是多么的安逸。无所事事是一种美好的状态，你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求，才可无所事事。可惜千百年来我们不曾有过几天这种好日子，有的时候生灵涂炭，有的时候鸟为食亡。那一天，王磊23岁，已经得道，日月星辰，沧海桑田，尽在一心之沟壑。
而今天王磊在山岗上，王磊不得不醒来，冥冥之中，是天朝大地，是四方生灵，将这个沉睡力量唤醒。曾经的王磊之所以敢把23岁之后的时光用来沉睡，是因为他觉得，堂堂天朝，自有朗朗乾坤。根据王磊对人类特殊历史的特殊了解，从伏羲女娲以来发生过的很多重大事件推断，天朝有自己的智慧在。历史上有多少次，踩得一脚臭屎，跌得一身烂泥，等反应过来，都能洗刷干净，照样香喷喷普天同庆。天朝几千年都有这个路数，就是只要自己人心在，自己人做得主，天朝稳当得如铁桶一个，好比铁板一块，旁人万难撼动。只要国法得彰，杀杀乱臣贼子，除除贪官污吏，不明朗的，总会明朗起来，不理想的，总会理想起来，时间问题。有王磊这等，天朝自好，无王磊这般，天朝亦好，自己大可隐于四厂，把四厂弄好，罢了。但是这一天王磊醒过来，反思这段时间以来的迹象，看似远在天边，实则近在眼前，一股妖风又起，刮进天朝，刮到四厂，刮到了王磊的脚后跟上。妖风不是头一次来，妖风从来没有停过，随便一数古，会看见几千年前，妖人横行，民不聊生的事情。可惜现在的史家多半是一干腐儒，迂得不堪，不晓千百年来天下之究竟也。但是这一次不同，千年的妖风，不该吹到王磊这等通天晓地亡命徒的脚后跟上。这一次，用得着王磊了，丰功伟绩不是轮不着干，时间到了，你该上自然要上，和炮仗炸碉堡相比，这一次嘴里面务必喊出点像样东西来。
王磊看谭脚板儿已经吃完，斯斯文文地擦干净嘴巴，就问他，说现在厂里面那些职工什么态度。谭脚板儿说，慌得厉害，也骂得厉害，说是以后饭碗端不着啦，咋整，人人心上无个着落，说是厂里面领导败家子，要把厂子卖出去，自己揣起钱跑球，说是明天开大会要问问明白，四厂不在，我们职工咋办。王磊一笑，说你有没有听见说为什么要关厂。谭脚板儿说，听说是要减碳排放，要环保。
王磊脸上的微笑更深了一层，倒是苏岩一怔，望望王磊，欲言又止。王磊瞥了苏岩一眼，先开口，止住苏岩的话头，说明天四厂有大节目，如果记者来采访，大有文章可做，但是有一条，要直播，你可做得主？苏岩听见减少碳排放，心理面早就有底，说做得主，只是你们几个莫闹起来，整出事情就得不偿失。这得不偿失四个字，苏岩说得斩钉截铁，好像四厂关停是不可逆转。王磊在心里面有一种判断，就是四厂的关停，苏岩恐怕比梁老二知道得更早。像王磊这种人，只要得到只言片语，蛛丝马迹，他可以迅速连成逻辑，读到故事的大概。王磊深深地望了苏岩一眼，直将苏岩望得躲躲闪闪，半分底气也无，才说，你们明天来嘛，有些话难得一听，有些事难得一见，不是王磊叫苏小小来，是王主任叫苏记者来。
这句话说得又冷又陌生，苏岩好像看到了当初那个在机场送别她的时候的王磊，明明是他，却半分不相识。苏岩晓得王磊脾气，刚刚吃红薯，他一句话都没有，不是好兆头，此时不好去惹他。所以苏岩就点点头，说好，明天我们一定来。王磊也不留她，眼见苏岩拿了车钥匙，一言不发，飘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