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般武艺
王磊从小就认为四厂处在一块好地方上。东面是城市，西面是滇池和西山，处在两个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和一个六七百万人城市中间，没有郊区的荒凉，倒有郊区的安详。生活方便，交通方便，往东可以纸醉金迷，往西可以闲云野鹤。王磊确定这样一处好地方，这么古老的一座电厂，像一件珍贵的古董，比如元朝的青花，敦煌的壁画，值得为之努力，妥善经营，多年以后，要让子孙后代说一声，嗯，你几个老倌儿还可以嘛。如此这般，才对得起四厂六十多年的历史和未来的使命。纵算王磊有通天彻地的所学，但天下倘若无事，也不消自去兴风作浪，把四厂地方搞好，此生也不枉然。
责任感和使命感，在这个粗鄙无文虚荣浮躁的时代，成为不太受关注往往被嘲讽的话题。人们一方面被谋生之计所裹挟，一方面被蝇头小利所收买，剩下的空间，也被各种虚妄和不安全感所挟持。王磊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他从来没有花时间在那些他认为不必要的问题上，比如说一夜暴富，比如说一战成名，比如艳遇，比如优越感。有的时候，在休息天，王磊曹伟谭脚板儿，会信步来到西山顶上，进行毫无目的地眺望。这种眺望，无用而令人赏心悦目。
西山是昆明西面有象征意义的山，面对滇池，是个绝壁，有临渊之势。王磊常常站在绝壁之颠，俯瞰脚下的四厂，厂区小得就如同一方邮票。再看远处的城市，大小就如一只邮筒，邮筒里面的高楼大厦，便似一个个信封。四厂的电力，让这个城市生机盎然。王磊说，这个就叫做责任和使命。至少王昭廉那句话王磊是听进去了的，王昭廉说，万家灯火，全部指望我们电力工人，错不得！电一停，病人要死在手术台上，照明取暖统统完蛋，一切工厂无法生产，网络通讯只有泡汤。电是这个国家的神经，电不够用，就是神经衰弱，电网崩溃，就是神经错乱。神经出了问题，再是条汉子也无球用。
就是这个小小一张邮票大的地方，让邮筒里面的信封能走得很远。
王磊给两个兄弟描述过四厂的未来。普天之下的煤电，亏损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短期内能够依据发电本身这个事情解决的问题。作为一个企业，自身要发挥能动性，不能说煤电亏损光责怪煤炭价格，光抱怨电价不给涨。作为一个四厂这样的企业，煤电的亏损应该从多种经营的角度上去寻找可能性，来弥补亏损空间。在王磊看来，四厂的技术工人在厂内分工的结构，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是落后的。各个部门，各个管理和技术要素的改善，可以让从前需要五个八个工人的情况，变成只需要两个三个工人。
这一点上，谭脚板儿担忧。谭脚板儿说，么剩下来那几个又当如何，可是就下岗啦。王磊在绝壁之上，哈哈大笑，说我们不能把国企搞成华尔街，来不来就裁员解决问题。下岗是实在无路可走垮台的象征。我们的技术进步，是要把这些成熟技术工人节约出来，挂靠四厂国营老厂的名头，成立各种各样的服务公司，搞多种经营，进行技术输出。王磊说，要晓得，在有六十多年历史的资金技术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培养出来的工人，手艺都是一个眼一个钉，一个罗卜一个坑，让他们下岗是损失。要记住，人是第一资源，认为人多是麻烦的观点，是因为他们没有给人一个良好的发挥平台，这个国家发展到这个时候，成就虽然大，但是进步空间更大，这个进步空间，就可以是我们的市场。曹伟也直言而谏，说问题现在我们厂这些人能做的多种经营，都是输电，变电，维修，抢修，建设这些事情，国内能做的人多啊。王磊说，国内不够，还要找国外的市场才过瘾，要晓得，西洋工人比我们缓慢，比我们昂贵，比我们娇贵。当初他们还有点技术优势，现在就不一定，我们要出去找活做的话，那叫做是猛虎下山，我们的工人加上我们的机器零配件，西洋工业总有一天要被我们捏住命根，动弹不得。我们的管理改善，技术改良，可以节约出半个厂的工人来，把他们组织起来，国内国外同时找活干，煤电那点亏损难说就被补上，盈利也不是不可能。
王磊是有信心，世界上一切僧多粥少之论调，他是半句都听不得。如果说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那么劳动致富或者实现点个人价值应该也不算是资本主义所独有。在王磊看来，国企历史遗留下来的，不是问题，都是优势。因为原来是国企办社会，所以一个小社会该有的人才，四厂都有。土建，机械，木工，运输，机修，财税，政工，教育，医疗，无所不包。只要保证国家电网要求的发电量，国企的职责就尽到了，剩下的空间，只要愿意刨，到处都是机遇，这些人一动起来，黄金万两。王磊想让四厂职工收入翻倍，人人有车有房，得闲去外国游玩，在此基础上，没有贷款。
曹伟问说，那个时候我干什么。王磊说，还是做保安，成立保安公司，到海外工地上去放哨。曹伟想到自己的哨棒不但可以横扫四厂内外，还可以横扫海外，欣喜若狂。谭脚板儿说，那我做什么。王磊说学好技术，进修个文凭，在四厂做技术骨干，保发电量，当个值长也不是不可能。谭脚板儿想到自己要是有一天坐到值长那个位置上，享受副厂级待遇，也是心花怒放。因此上，他们都希望王磊做四厂头把交椅，这一天越早越好。像王磊说的那样，四厂对内要做个一般国企，对外还要成个跨国工业集团，字幕才好升起来。他们相信王磊所言，如同那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
直到他们看见那个开会的通知，白纸黑字，贴在四厂大路边上，活活是像个讣告。
待得王磊开着小车风驰电掣冲进四厂来，四厂已经接近乱套。
这个时候，谭脚板儿在拼死命拖住曹伟，因为曹伟要拎起哨棒横扫。周围熙熙攘攘，都是王磊从小到大，眼看着他们渐渐老去的叔婶辈，有的指天画地，有的垂头不语，个比个的不精神，恓恓如漂泊之萍，惶惶如丧家之犬，只有那张通知，高高地粘在人群的上方，神气活现。最奇怪的是，苏岩居然站在人群之中，看上去莫衷一是。王磊停下车来，二话不说，上去先把那张通知撕下来，捏作一团废纸，扔在地上。
众人无有不大惊失色，叽叽呱呱的声音戛然而止，连曹伟都不需要谭脚板儿拉了，个个抬头望他。王磊问曹伟，咋说，又要将哪个敲翻？曹伟还来不及答，王磊一把将他拉出人群，说走，你先将哨棒留起，有你横扫的时候。然后招呼苏岩和谭脚板儿，迅速离开，让四厂职工自己先去琢磨。他们兀自来到王磊在厂区里面那间空空荡荡的大办公室。
这个时候，曹伟脑壳上青筋乱爆，眉毛竖起，呲牙裂嘴，好比一个超级赛亚人。只有谭脚板儿还算理智清醒，所以就由他讲述来龙去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