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煤矿出来，下得山岗，本来王磊要去火车站上打探一番。但是来到火车站外，王磊看见路边烧红薯的小贩，买了几个烧红薯，他就改变了计划。王磊当时正在思量如何进火车站与货运的人套话，但是小贩一番话让王磊备受启发。小贩说，大哥，多买两个嘛，生意难做。王磊一听这个口音，不像是昆明周边地方人氏，就与他拉起家常来。一谈才晓得，小贩家，还要往东两三百多公里。王磊问他可是农闲出来找几个钱，小贩说，农活是越来越难做，原因就是这几年旱得越来越厉害。云南农村不比北方大平原大农庄，都是山洼洼里面东刨一亩，西挖一陇的活计，地又多半不平。原来作物浇灌，就是靠自家在半山腰上建个小蓄水池。从前云南地方雨水充足的时候，只怕山洪，怕大雨一来庄稼冲得一根不剩。后来雨水渐少，但是有个蓄水池，也倒勉强应付。现在这几年，一年的雨水还不及从前两个月的量，眼睁睁看着庄稼干死。小贩抱怨，村上也没有办法啊，你说我们原来地方上，哪一个想得到抗旱这种事情，水是只嫌多不会少，现在雨水不下，租抽水机？那个租金电费吓死人不说，往哪点抽水？最近一条不干的河都有六七公里，难，还是难。王磊出主意，说那么你好歹养几个牲口周济着点也好嘛。小贩一听，更是委屈万分。说大哥你不晓得啊，今年年初那场怪天，我猪是养得十来个，本是过得年，卖一卖还够半年的生活了，哪个晓得那场雪灾，一晚上全部冷死球啊，冻死的猪肉，哪个要？大哥你说嘛，云南地方，说是四季如春，哪个时候会冷成这种样子，我从小到大，头一回见大雪封山。
这个可能就是所谓的微言大义。王磊听得出了神。08年年初的那场冰冻灾害确实生猛，冷得不象话，城里面的人买个电暖器也还将就，他们在山村的人，如何挺过来的，实在是难以想象。小贩兀自抱怨，说那叫做是难，你说砍柴烧，柴禾都捂在雪地里面，家里面全部衣裳都穿上，也管不得猪，自己莫冷死球就老天保佑啦。小贩说，大哥你说嘛，咋我们云南地方就会冷成这个样子，也不晓得今年可还会再冷一场。按小贩的说法，他就是怕再冷，所以提前跑出村子来，卖点烤红薯，买些东西回村去备好，如果实在不行，就暂时不回去。王磊问他，不回，么家里面可还有人。小贩看看王磊，眼圈都红球，低头不语，说难，确实难。
王磊买了他一半的烤红薯，小贩才笑出来，说大哥我不瞒你，我们地里面刨生活的确不容易，出来都坐不起车，是在铁路上爬火车过来的。王磊一惊，连忙问他，带那么多东西，咋个爬法。小贩一笑，说简单，一麻袋红薯，也没得多重，才六十来公斤，捆在背脊上，找个火车上坡地方，它慢么，你抓牢车帮就爬上去了噻。关键是不能爬客车，客车会被逮，煤车货车最好整，有时候有空车厢，在里面拉开睡一觉也可以呢。说到得意处，小贩笑得甜。
王磊打量他烤红薯的炉子，其实是个废铁箱，可能是附近拾荒地方刨来的。
王磊明白了好多东西，他觉得，大可不必再去车站里面看什么名堂了。王磊叮嘱小贩，扒车回去务必小心，空车皮尤其危险，找个满车皮还安全点，千万注意莫在里面被人家车站上煤的时候让煤斗倒下来的煤埋球。小贩说是呢是呢，你说得有道理。
王磊拎起两大袋烤红薯，作别小贩。他把车开到山岗上停下来，坐在车里面望着远处的货运站。巨大的煤斗正在把站上的煤抓起来，往车皮里面倾泻而下，每一抓，都是三吨的量。
王磊闻着小车内烤红薯的香气，他其实吃不下。王磊嘴里面苦涩，喃喃对天。城里面小车进小车出的诸公，可会背着六十来公斤红薯爬火车？城里面三通五通三室两厅的诸公，可能体会大雪封山，穿起全部的衣裳生怕冻死是个什么情状？王磊在想象，困在那长长方方的煤车车皮里面，真好比困在一个棺材里头。眼见一个巨大的抓手抓起三吨煤，从自己头顶倾泻而下，那一瞬间，人会想什么，那个梦里面满脸委屈的娃娃，他哭了么。他的爷爷，在最后瞬间，是如何安慰他的。他们口袋里面，也有半块干掉的烤红薯，也许他们也到过这个车站，吃的就是这个小贩的红薯。望着小车里面的两大袋烤红薯，王磊还想，他们爷孙两个，是否来得及咬那最后一口。煤斗泄煤之前，他们吃饱了么。王磊自言自语，好像是在问他自己，又好像是在问所有人。
王磊一直在国道边的山岗上坐到月亮出来。鼻子酸酸，眼睛红红。
直到谭脚板儿打电话来，火急火燎地用他那口成都口音大喊，说哎呀小师傅哟，你到哪里去了嘛，四厂出事咯。王磊赶紧问，什么事。谭脚板儿说，贴出通知来，明天开会，听说是要关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