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磊睡到中午醒来,看着窗外刺眼的高原阳光,在冬天依旧强烈。王磊回忆那个从小做了好多次的梦,梦里面的碉堡,还有那种毫无表情的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三四,五六七八。王磊判断不出来自己的独角戏是否已经开场,班主任,冬妮娅,马克思,到底是观众还是和自己同台的演员,他们是否也在这口令和不紧不慢的节奏中,随自己一同去自生自灭。王磊今天要去找些答案,他这样的人容不得不明不白。桌子上,是苏岩留下来的字条,说她去上班,下班联系。字条上是她的车钥匙。苏岩是不是冬妮娅,王磊醒过来之后考虑过两番这个问题。冬妮娅是个没有默契的女人,苏岩有。苏岩不需要问王磊,就晓得王磊要什么,而且苏岩总是能给得了王磊他要的东西,虽然王磊自己都不晓得自己要什么。王磊不是那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人,他只晓得自己不要什么,比如说不明不白。而反过来,王磊好像倒晓得苏岩需要什么,只是王磊不晓得自己给不给得了人家。
当王磊走到楼下,看到苏岩的车,发现车后面有个T的金属字,王磊意识到,苏岩还对涡轮增压的说法念念不忘。王磊决定,能给多少给多少,自己有多少,给完就是了。世间每一条汉子,总要找一条石榴裙来埋葬自己。既然无处可逃,不如索性当个俘虏。
一路上走得轻快。王磊晓得他要去向何方,首先从煤矿开始找起。尽管警察方面,还有曹伟谭脚板儿他们,各有各的理论,鼓吹各打,各有各的高招。但是此时王磊已经睡饱,他的心思就回来。眼前的情况其实明朗,老人和娃娃究竟是何方人氏,那叫做阴阳两隔,除非警察那边从人口或者民政角度理出个名堂,否则断难有人知晓。除非这一老一小两口子是重要人物,大案要案,那么他们才会摆开福尔摩斯阵仗,解刨,取样,鞋底的泥巴,口袋里面的头发丝丝,指甲缝里面的泥巴印印。但是从头天人家问话的态度来看,恐怕两条冤魂不是这种来头。现在真正有线索可能的就是两个,煤矿和铁路。铁路是后话,而且麻烦得多,现在不能从麻烦下手,必须抢在一老一小被火化之前找出逻辑,毕竟警察那边不是哪家的孝子贤孙,守灵还给你守一辈子,规定时限一到,就是灰飞烟灭。王磊更要在他爷爷醒过来之前有个说法,经过头天的事情,现在越是没有人催,就越觉得个个在看着你。
王磊上了324国道。这条国道年代久远,路上沥青补得到处是疤,坑坑洼洼,从昆明一直通到福建福州。王磊晓得,现在国企煤电不景气,电煤来源根本买不起高级货色,都是周边地市乡镇矿山上抠出来将就。现在四厂所用之煤,是往昆明以东的三两家煤矿在供,你出点,我出点,反正凑够每天一千吨。既然是小矿,就肯定是在山洼洼里面,而且不可能有什么好交通,苏岩这台车,今天多半就要挨折磨。王磊以前在煤场上见过这些煤老板,每个人都开越野车,个比个的高级。矿老板热衷高大越野车,也不好怪他们,要是买个低矮扁平的小跑,也要开得进矿山才作数噻。王磊在国道上冲得一个多小时,下了柏油路面,走上村路,往北二十多公里,每一步都是鹅卵石,走完鹅卵石,就是夕阳箐煤矿。王磊在四厂煤场上见过多次这个矿的老板,姓常,个头不高,鼻头也矮,头发稀疏一片瓦,爱随时穿个棕色西装,一双黑皮鞋,踩得翘头扭尾,开一台一百四五十万的越野车,在煤矿上好认得很。
上得几个山岗,下得几道坡,豁然开朗,好端端一片青山绿水,硬是挖成漆黑一片。一个洼子里面,三五个窑洞,每个窑洞都像张嘴一样,咬着一条小铁轨。窑洞外面,是三两处青烟,是几个乡下婆娘在煮饭,锅灶之间,飘过来煮大肉的味道,这种味道在高原冬天的干冷空气当中,始终是很有说服力的。几处工棚,无不灰黑,工棚外面晾晒的衣衫,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王磊把车停得远,表面上说是不干扰人家运煤的卡车,其实他是怕卡车挂着苏岩的小车。
矿山矿工看见进来个生人,就有个把头的,喊一声找哪个。声如破锣。王磊说找老常,就说是四厂来人。
王磊为什么底气足?因为王磊晓得,四厂任何一个季节都欠这个矿上三四百万煤款。这个年头欠钱的底气就是足,债主难做人,除非他不是人。果然,才说是四厂来人,几间工棚后面转出一个中年,正是矿老板老常,脚步长大,笑眯眯地冲过来递烟,说哈哈,厂长,结帐么喊我一声,我过去四厂,何必你跑。这个就是这位常老板的路数,见着四厂的人,随便哪个,先喊你一声厂长探个底,要是来人两手乱摇,方寸大乱,说我不是我不是,那就说明此人做不得主,还欠款的事情求不着他,他也就不将对方再当多大回事。要是来人听见厂长二字,否定之后,另外板眼十足地报个职称,那么不消管职称是什么,反正此人在四厂说话有分量。这点葱头蒜泥的把戏,王磊从小就见识过,家学渊源此时就管用。但是王磊的家学之中,绝对不会支持他接下来的节目。
只见王磊走路,明明没有油肚,但还是尽量往前腆,脚步慢慢悠悠,嘴巴更加慢慢悠悠,接上常老板的话,说啊呀,不敢当不敢当,厂长还不是啊,是了也未必就安逸,要等火候,不然煮在锅里面的鸭子它照样飞,你说可是这个道理。说完王磊伸手接过常老板递过来的烟,只管往嘴上送。矿老板老常跟四厂打交道不是一两天,真厂长不曾见过,因为真厂长始终欠他款。但是要钱跑了那么多次,还不曾见过哪个会对厂长二字会如此这般对付,不歪不斜,开口单坐半边屁股的,叫你猜不出究竟。老常递烟之间,仔细打量,觉得来人又年轻,上下是瞧不出来底细。
老常一心想要回煤款,干脆客气到底。但是王磊的分寸掌握得更比他老常还好。人家递上烟,王磊抬手把火敬到老常嘴边,倒弄得老常赶紧双手遮火,凑嘴点上。话说点烟,这个就是诀窍所在。要是帮别人点上之后,在人家头一口吞云吐雾之间,你就迫不及待,张嘴说话,交代来意,你就菜鸟,菜鸟得铁板钉钉子。且看王磊表演。王磊帮老常点上,回手就将火机凑到自己嘴边。点颗寻常纸烟,用了个雪茄的时间,自让矿老板迎面等着,对方肯定有个猜的过程。人就是这样,你一猜,你输一半。然后王磊深深吸一口,吐向别处。这前前后后,就是六七秒钟。这六七秒钟,王磊又在脸前做了个烟雾弹,让常老板越发瞧不出名堂。常老板等这六七秒,心下过了三五个念头,还钱?还多少?继续欠?哪天还?已经是一番盘算。但是王磊就以逸待劳,等对方猜够,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