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最激动当然是王昭廉,连忙放下苏岩的话头,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喊医生。
这个时候的王先明,左手一动,王磊赶紧拉住,怕他碰乱手背上输液的针头。哪知王磊刚刚拉住王先明的手,王先明就摸着王磊手上摇晃的那个七十几块的高级饭盒,捏得紧紧,手上食指在饭盒上点了两下,咄咄有声。任由王磊往回抽手,王先明就是不肯放开,脸上痛苦表情更甚,只是一味拿指头点饭盒。王先明想说想喊,就是发不出声音来,喉咙里面,好像憋了一口气,憋得脸色涨红。
王磊明白,王磊又不明白。只听见王先明手指头扣饭盒的声音。
要不是医生过来将王磊支开,王磊都不晓得该如何应对。他没有当时就对他爷爷王先明表示任何态度,或者作出任何承诺。只不过王磊当时就下了个决心,要是他爷爷这一口气喊出来,不一定再有下一口气吸得回去。万一这口气缓不过来,他爷爷就带着一个遗憾走,自己也会带着一个谜团,这个谜团要折磨自己一辈子。像王磊这样的人,未必见得有兴趣出将入相,未必见得有机会金玉满堂,但是王磊这样的人,一定不愿意让自己那个爷爷带着一个遗憾走,一定不能让一个谜团折磨自己一辈子。不明不白,是王磊这种人最难容忍的。
医生一来,就推着一大堆高科技进来,将家属赶出病房。王磊也没有听见他爷爷王先明到底有没有说出一句半句任何线索。估计是没有。王磊从来也不曾见过他爹王昭廉这种脸色,手足无措,自责担忧得简直不像个爹。等抢救得半个多小时,王先明又沉沉而睡。医生交代,说你们来照顾病人也好,看望病人也好,不能再让病人受刺激啦,就是受刺激才生的病,你们再乱来,我们医不好啊。王昭廉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称是。
王昭廉等王先明睡着,走出病房,招手叫王磊,说来来来,你出来。王磊问什么事情,他爹说,你出来我问你件事情。等王磊一出病房,王磊他爹王昭廉,也倒出手如闪电,啪地一声,一个耳光,将王磊扇得整个脑壳撞在医院走廊的玻璃窗上,那个玻璃窗顿时开裂,看上去就像一个蜘蛛网。王昭廉那两条膀子,是何等样的力气,他们工人有力量,至少王磊晓得。四厂检修的时候,十二磅大锤,王昭廉一只手拎起,敲敲打打,就像手上拿了个苍蝇拍,不费吹灰之力。现在这只手,像阵风一样扇到王磊脑壳上,王磊果然如同只苍蝇,瞬息之间难以再有声息。王昭廉不管王磊右边额头上已经冒出血星子,指着王磊问,说你到底是搞些哪样名堂?不是我问你,你自己问问你自己!
说完王昭廉就进病房去。苏岩出来,和旁边路过的医生一样,吓得目瞪口呆。医生说,喔哟小伙子,你们不能在这个地方这个样子闹法嘛。苏岩要哭啦,拉起王磊,说医生,你赶紧帮他包一下。王磊说不必要了不必要了,你跟医生商量下,赔人家玻璃,我在楼底下等你。
然后王磊也不顾苏岩拉劝,自下楼去,在楼底下买了小包纸巾,按住脑壳,在花园里面找个墩子,迎着高原冬天的冷风坐下来。王磊脑袋里面有一阵翁隆隆的声音,他在仔细想,想上一回脑壳上挨如此这般一下,是哪个时候,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不知是因为挨了一下才想不起来,还是因为的确年代太久远。四厂内外,除了曹伟,就是他王磊跑得最块,从小到大,王磊一看他爹要动手,撒丫子便了,任你十面埋伏,硬是难得拿住他。王磊此时想不起来,王磊迷迷糊糊,他只是太想睡觉。
迷糊了一段时间,听见苏岩在自己耳朵边问,说去我那里还是回你那里。王磊应了一声,回四厂。
在王磊的宿舍里面,苏岩靠在床头,抱住王磊,仔仔细细给王磊的脑袋包上她几个月前买来的创可贴。王磊双眼紧闭,半侧身躺倒,动也不动,好像睡着,所以苏岩的动作尤其小,生怕又给王磊弄醒。王磊其实是半睡半醒。在醒的这一半,王磊感觉得到,苏岩给自己拉上被子,听得见苏岩将自己床边杂物规整到椅子上的声音。王磊想,上一次是哪个时候,好像就是苏岩要出国的头天晚上。那一天苏岩已经收拾好东西,王磊一如既往,在地球上画些三角形,擦去,又画些线条,然后抱头苦思,又在纸上写写画画,计算出很多只有他自己看得懂得方程式。苏岩会找一个王磊累得差不多的时候,将王磊拉去洗洗干净,然后像赶猪一样把他赶到床上,帮他将被子盖好,然后望着王磊,呆呆问了几句,说王磊,我明天要走啦,你可愿意跟我走。那个时候的王磊,不答是因为他听不见,他那天晚上大概活在猎户座上。然后那天晚上,苏岩轻轻抱住王磊的脑袋,滴下一滴眼泪来,掉在王磊头发上,苏岩赶紧轻轻擦去。然后苏岩缓缓叹了一口气,所谓吹气如兰,正好王磊的脸感觉得到。
这个时候的苏岩,也是将王磊轻轻抱住,拿之前要将王磊撕成腌肉条条用的创可贴,贴好王磊的脑袋。醒的这一半王磊,也感觉到,此时的苏岩,又有一颗眼泪掉下来,也是掉在自己的头发上。苏岩也如从前一般,抬手轻轻擦去,也吹气如兰,在王磊脸前叹口气。醒的那一半王磊,想要翻身起来,告诉苏岩说,你莫伤心嘛,你出国前那些话,我当时没有听见,后来听见了噻。王磊想告诉苏岩他在地球上看到的那些线条,那些三角形。想告诉苏岩他在猎户座上看到的东西,他在整个中南半岛上看到的东西。王磊想告诉苏岩,总有一天,他要带苏岩去吃当初他一个人吃过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喝那种最过瘾的冰咖啡。王磊想把自己参透的道理讲给苏岩听。高人老者,英吉利高人的故事,都是好故事,王磊想讲给苏岩听。他还想告诉苏岩,莫伤心啦,也不咋个疼,其实自己是凑上去让他老子王昭廉打一巴掌,让老倌儿消消气,如果自己想躲过这一巴掌,一偏头,转身撒丫子,老倌儿拍起快马也追不上。
但是醒的那一半王磊,敌不过睡的那一半王磊。在睡的那一半王磊里面,他听到那一声巴掌,带着风声呼到自己左边脑袋上,就像一个十二磅大锤。他听到右边脑袋上,是玻璃窗碎裂的巨大动静,嚓啦一下,声音也会有一种冷冰冰的腔调。王磊听到那种咄咄的声音,是他爷爷王先明食指扣在七十几块钱的塑料饭盒上的声音。这种声音一直在王磊脑袋里面回响,而且有回声,挥之不去,像一种非洲手鼓,忽远忽近,来来去去,悠远而具体。睡的那一半王磊,看见那个七十几块的塑料饭盒,也有个西洋标签,标签上也有西洋文字。看着看着,这个塑料饭盒也就成了那个铁饭盒,饭盒上的西洋文字不再摩登,是那种难得一见的二战时候的味道。那个铁饭盒在王磊面前晃来晃去,自己会旋转,转成一个地球,在那个地球上,王磊曾经画过的线条和三角,时隐时现。线条隐去的时候,王磊看见那些自己在地球上点过的点,白色,一个一个闪着光芒,其中三个成一列,就像猎户座的腰带。仔细透过地球,看那三个点,分明就是猎户座。更要紧的是,一个老者和一个小娃娃,分明就在猎户座上,身上的煤灰还没有清扫干净,两个人就站起来。小娃娃看上去有些委屈,老者则达观一些,望望王磊,欲言又止。两个人好像都对王磊有些担忧,然后老者牵起娃娃的手,转身要走。那个娃娃兀自回过头来看王磊,还是有些委屈。王磊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可惜迈开步,自己却不动,张开嘴,且亦发不出声。王磊似乎急得要大叫大跳,但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自己陷入一片昏暗,身边一切都越来越慢,慢得连呼吸都感觉不出来。抬头看老者和小娃娃的方向,已经成了一片光,光自己在慢慢旋转,里面不时透出地球,线条,三角形,猎户座,还有小娃娃那张委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