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的英文了得。他的英文是当初苏岩面对面外加嘴对嘴训练出来的,能讲英美两种口音,所以在西人面前,一切应对顺其自然。王磊在用伦敦西城区口音说早上好的时候,还不晓得,眼前这个人,就是他会遇到的第二个非同一般之人。此时的他,内心还在用昆明二环内口音自怨自艾:咋个会是退潮唻?
这一觉睡得透彻,只觉神清气爽。王磊一时间都想不起这等神清气爽上一次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很可能都要追溯到认识苏岩之前,因为认识苏岩以后,晚上比白天还忙,两个人齐心合力,检验床板究竟造得扎不扎实。直到他精神恍惚之后,他其实又每天晚上基本很难睡安稳。现在醒过来的王磊发现,自己实在是饿得厉害,不是一般的饿,几乎就要抓把沙子往嘴里面填。王磊在彩象岛上找了一间小餐馆,吃得移山填海,吃得风卷残云。吃到一半,王磊才想起来,头天自己早餐就没有吃过,午餐是泰国学生给他的一块榴莲,他吃了一口,就忘记啃第二口,直接去下一所学校上课了。晚餐是12块一瓶的朗姆,还有几根烟,上一顿正经饭,应该是两天以前。由此追溯,这种情况不知从何时开始,估计是从苏岩走后开始,难怪自己现在瘦得满身骨架子形状,怪石嶙峋。王磊边吃,边伸手摸摸自己的排骨,好像摸到一排水管。他很感慨。
王磊在吃的时候,那个将他从海滩上叫醒的英吉利人刚好也来这个餐馆买早餐,看见王磊,就打个招呼,攀谈两句,王磊就邀人家坐下来同吃。英吉利人一坐下来,发现装早餐的盘子足足摞了四个,就恭维王磊,说年轻就是好啊,胃口惊人。王磊不好意思,就告诉人家自己上一顿正经饭是两天前的情况。英吉利人吓了一跳,赶紧拦住王磊,说恕我冒昧,饿了那么长时间,一下子吃得多,要出问题,最好还是先缓一缓。王磊一听有理,也就停下移山填海的浩大工程。由此两个人开始谈天说地,王磊才发现,这又是一个非同一般之人。
这位英吉利人,五十多岁年纪,头发却已经全白,估计西人头发从黄变白,比天朝人从黑变白从色谱上距离近,所以早早就白得彻底。英吉利人个子跟王磊差不多,只是人家可能思维上还算条理清晰,记得每天要吃饭,所以看上去粗壮得多,面色红润。英吉利人有点长者身份,就问王磊是何方人士,王磊坦言来自天朝,英吉利人哦哦有声,连连点头,说天朝啊天朝,天朝了不起。英吉利人又问王磊说,一个天朝人何以在此,又何故大清早跑到海滩小憩。王磊说这个故事长,你可真要听。英吉利人倒也开通,说天气好,休闲海滩,有得是时间谈天说地,不妨道来。王磊就说好嘛,你吃你的早餐,听我慢慢道来。于是乎王磊从幼儿园一脚蹬翻锅炉跳墙开始说起,说到从小到大的所学所知,一直到郊外遇到高人老者,三次点拨,累月苦思,之后远赴它乡,行走四方,直到昨天晚上喝翻在此地,觉得此岛风景秀美,四周海水清爽,不如了断也可,哪不知自己红土高原人士,少学海讯,不晓得自己睡翻那个时候已经开始退潮,所以才被你叫醒,不然此时已在海龙王办爷公室门前等着面试新工作啦。
一番稀奇故事,听得英吉利人时时仰天大笑,眉飞色舞。尤其王磊讲从小到大所学,和老者三次点拨,英吉利人听得尤其仔细,大点其头,等王磊说完,盛赞天朝老者高明无比,非同小可,只恨无缘得见,又问王磊说,恕我眼拙,敢问你小朋友今年贵庚。王磊据实以答,说是二十有三。英吉利人仰天长啸,惊佩无以,说天朝后生,何其了得啊,区区二十三,便有如此见识,世所罕见。王磊当然同意,同时也留意到英吉利人的反应,发现此人应该是尊人物。一般王磊所研究东西,隔行不通,同行大多也不通。王磊所研究之地球,不是一般人看到之地球,王磊所研究之能源,不是一般人看到之能源。这个英吉利人居然能听懂,而且大点其头,可见也是个明白人。明白人就像UFO,虽说到处都有,但不是随时都能遇得着。然后英吉利人又问王磊说,你和那个老者研究到这种程度,说实话的确叹为观止,敢问一句,你们这种非常之人,在天朝可曾遭受过迫害,可有人来找你们麻烦,要你们闭嘴。王磊大惑不解,说咋可能研究科学还要遭个迫害,政治斗争么才出问题嘛,天朝历史上,人整人的事情那叫做是在所多有,但是鄙人出生得晚,83年才闪亮登场,那个时代没有赶得上噻。英吉利人大为感慨,又抱怨了一番时运不济,随后就说出另外一种故事来。
这个英吉利人,本是那布里斯托人士。家境一般,攻读刻苦,所学扎实,成年后在英吉利一所大学供职,娶妻生子,朝九晚五,住两层小楼,开四门轿车,不嫖不赌,少量烟酒,不惹是非,偶尔看足球,是最最普通之中产阶级。此君所研习科目,乃是历史学问,按照一般路线,勤恳踏实,教书育人,混个终了,照此君所说,也是个可以接受之人生轨迹。偏偏世上就是有那许多人,连个平平凡凡的命运都难轮得着。话说这位英吉利,叫做是干一行爱一行,研习历史,不容半点纰漏,唯恐教给学生一丝谬论,误人子弟,所以钻研也就尤其之透彻。但天下之事,就怕认真二字。英吉利老兄研究之时,常常注意到正史记载,往往有那常理不通,所述不详之处,就四处查阅材料,从正史入手,三五年下来,越看越糊涂,疑点越来越多,就不得不从野史入手。等他又花五六年,将野史钻研了一番,就如从前的王磊,困惑无已,走入一个少有人涉足之新领域。为了验证自己所疑,决定效法西方史学先贤,广做田野调查,走访市井乡里,荒山野岭,要从上古遗迹,万国遗书中寻出个究竟来。还好妻儿家人也支持,所以此君就利用此前所著一二本专著之稿酬,将家人安排体贴妥当,随即踏上四方寻真之路。从此妻儿老小,要见一面往往都是四处与他联系之后,在路上相见。这一走,就是将近十年时光,足迹踏遍亚欧美非南北极,连多少荒野小岛,海底遗迹都不放过。十年之后,多少千古逸事,居然也就被他拼碎片一般拼接出一个所以然来。按照此君所言,历史记录总是碎片,且不说后人多少篡改,光是那份千头万绪就够人一呛。但是当他将整幅拼图拼出来一看,立时也如王磊当初一般,口难成言,思难成绪,废寝忘食,痛苦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