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王磊课时极多,本校上完外校上,私立学校上完公立学校上,课时费也满够用,一个小城里面到处乱跑,忙着上课。人家一般有理智的老师,一天两三节课,三四节课,他王磊一天八节课,随时排满,课时费从人民币40块到60块不等,反正他全不放在心上。人家华侨学校安排他住在一间泰国小楼里面,就在海边,当作宿舍。楼上楼下,到处都是他结算的课时费,从不收拾,除了维持生命体征,没有别样消费。每天下午上完课,就买12块人民币一瓶的朗姆酒和9块人民币一包的泰国本地烟,跑到海边枯坐。或沉默不语,或自说自话,要么遥望海面,要么仰望星空,有时巍然不动,有时疾步飞奔,在海边踩出一条脚印。
泰国人节假日多,一放假,他就楼上楼下到处捡课时费,捡得一裤兜,就出去云游四方,连鞋子都不换,一双拖鞋走遍中南半岛泰缅老越柬。一双拖鞋,连个包包都懒得背,钻过多少丛林,走过多少荒滩,流连市镇,纵情山水,或同僧人入山拜佛,或同渔民扬帆出海。泰老边境丛林中,膀子粗的蟒蛇斗鳄鱼,再惊心动魄,他当把戏看。柬国海域野岛上,手腕粗的炭烤大龙虾,一美元一只,他当干粮吃。玩过越战时候的吉普车,喝过世界上最精彩的冰咖啡。王磊很快乐,是因为王磊很痛苦,王磊一直在跑,王磊一直在寻找。
一个休息天的晚上,月亮明晃晃照在海面上,王磊累得很了。不是上课累,不是行走累,是他找得累了。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幼儿园,一脚蹬翻的锅炉,围墙,想起高人老者,想起地球,想起河外星系,想起一路所见,想起浑身所学,想起苏岩。王磊太累了,累得站不稳,就连海上的月光都嫌晃眼睛。这个时候的王磊流浪到曼谷湾一个偏僻小岛之上,叫做彩象岛。白天的彩象岛,海滩海水,有五个颜色,风平浪静,波澜不惊。王磊白天在岛心的山顶上,看到海岛四周景色,突然之间,几年来在身体里奔流不息的汹涌力量,瞬间被海风尽数吹散去。王磊觉得,可能就是现在了,就是此地,该休息了。
这天晚上,王磊照例买了12块人民币的朗姆酒和9块人民币的泰国本地烟,灌到气都快喘不过来的时候,一步一摇,来到海边,静静躺倒。王磊感觉到,周身筋骨皮肉彻底放肆地松弛开来,海水一波一波地洗涮着自己,不凉不暖,非常舒服。浪涛声环绕在自己耳边,无比动听。他已经做好准备,让广阔大海将自己带走,从此干干净净,无忧无虑,不再寻找,不再思考。于是他喝光最后一滴朗姆,瓶子都还捏在手上,就杳然睡去。在睡去的一刹那,是某种电光火石般的奇妙感觉,眼前一片光明,周身一片舒泰。王磊分明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对躺倒的自己沉沉低语,说曾经的对对错错,总有一天会像鬼魂一样悄悄游荡至你身边,无论艳阳高照,蓝天白云,还是月圆之夜,夜黑风高。
际遇,理想,爱情,是同一件东西以三种不同的面目,潜入世间万物,深藏于芸芸众生,蛊惑得你不知所终的时候,才冷笑一声,倏然出手,要么迎面当头一棒,要么背后冷冷一刀。王磊分明听到自己在对自己神秘诉说。他此刻已无力以为然或不以为然,连脚趾头也无一丝力气再动一动,他只是无限安详喜乐地微微一笑,坦然合上双眼,把自己交给大海。
同样是在这天晚上,谭脚板儿还在成都外面的乡下,一只鸟,很不寻常地在房后叫个不停,吵得他睡不着,所以谭脚板儿起身,往外四处张望,觉得奇怪。这天晚上的曹伟,如常在四厂保卫科值班,大晚上,他得到消息,一条野狗跑到厂房里面去,引起线路短路就了不得,所以他正手抄一根哨棒,到处追杀野狗。这天晚上的王磊爷爷王先明,百无聊赖地手拿遥控器,一个接一个换台,老人家对现在的电视节目越来越不满意。这天晚上的王磊他爹王昭廉,正在车间里面值班,仰头喝了一口茶水,正想起什么来要说,不小心岔了口气,一口茶水喷出来,咳了半天嗽。这个时候的苏岩,正在美利坚地方,行色匆匆,准备到教学楼里面去上课,因为那边是白天。突然苏岩一不小心,在美利坚大学草坪上脚一崴,扑倒在一边,书掉落一地,身边几个西洋女伴,惊叫中赶紧将她扶起。苏岩虽然口称无事,但其实是钻心地疼,疼一钻心,就想起王磊,鼻子一酸,一颗眼泪,久违了一般地掉下来,挂在草叶上,亮晶晶。这天晚上的王磊,在曼谷湾的彩象岛沙滩上,决定生命可以就此走到尽头。
但是天不容他如此这般。
第二天的谭脚板儿,照常在一个令人愉快的清晨醒来,头天晚上的小鸟叫,其实并没有形成多大干扰。醒来之后,他照样神清气爽,体力充沛,随时可以光着脚板在田埂上飞奔,而且愿意和小鸟交朋友。第二天的曹伟,虽然没有将野狗击杀,但是成功将它赶跑。对于久经沙场的他和他的哨棒而言,这不算什么,但是还是获得了厂里面女青工的另眼相看,莺莺燕燕,好不热闹,他和他的哨棒端坐在保卫科门前,顾盼自雄,好不威风。第二天的王磊爷爷王先明虽然对头天晚上的电视节目不满意,但是第二天的收音机里面的节目还是很合他老人家胃口的,在厂区外面的路上,王先明拿着个收音机,咿咿呀呀听得不亦乐乎。第二天的王昭廉已经忘记了头天晚上值班时候呛的那口茶水,他照样手持一份报纸翻来覆去看了一番之后,如往常一般得出结论,说这个世界简直乱得一团糟,然后思量午餐是不是少吃点肉,胆固醇高。第二天对于美利坚地方的苏岩来说是个晚上,她临睡觉之前还是在心里面暗暗担心王磊,只不过她认为,王磊是个一米八几的五大三粗,虽说脑袋异于常人,不清不楚,但估计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所以她也还是如往常一般甜蜜而安静地进入梦乡。
那个时候的王磊还不明白,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时空维度之中,你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你的工作去做,有你的使命去完成。你如果还没有达到应该达到的目标,完成你应该完成的任务,所谓让生命走向尽头这种做法,是不会有效的。所以当王磊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早起跑步的西方蓝眼睛白种中年人,神色不安地把他从沙滩上叫醒。王磊其实很惊讶,失落于寄希望发生的事情却没有发生,又惊讶于自己怎么会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憨睡在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王磊暗自批评自己,走遍四方山山水水,咋就会唯独忘记这个地方晚上开始退潮,不是涨潮。此时的海岸线,离他三四十公尺远。只听那个西人用纯粹的英格兰口音问他说,年轻人,你还好吗,你何故睡在这个地方,要担心,这个海滩没有拦鲨网,大鱼来了事情就不好看了。王磊既困惑又清醒,嘻皮笑脸地跟人家打招呼说,GOOD MO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