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路上,王磊就跟同去的谭脚板儿和曹伟说话,说是你们千万莫把事情告诉我老子王昭廉,不然我难整得很啊。这个关键,曹伟和谭脚板儿自然理会得,说当然不能告诉,你放心嘛。但是曹伟一句话又整得王磊很难瞧。曹伟说,王磊,你可带钱啦。这就叫一言惊醒梦中人。王磊立刻想到自己和曹伟都是从小手就松,一个月的工资向来只够用三十天到三十一天,一年之中最多2月份会有两天盈余,还要看是不是闰年。谭脚板儿是有孝心的人,他的工资向来要往家汇款,再说也不好意思要小谭垫钱。王磊一阵冷汗。英雄气短不止是因为儿女情长,还可能是因为钱袋子不饱满。王磊使出很大力气咬紧牙关,鼓起腮帮子,下定决心,掏出手机来打电话给一个女青年。王磊本是不想走这一步,因为要是跟她再有勾扯,只怕是后患无穷。但是现在关键时候,也顾不得女青年是不是叫做冬妮娅了。曹伟看见王磊终于拨出电话,便将头歪朝一边,不去看王磊。曹伟有点不以为然,又有点兔死狐悲,他觉得王磊也很可怜。
女青年虽然不是冬妮娅,但是效率高得很。王磊他们的大车刚刚进医院停下,就看到后面一台小车打着舍我其谁的远光灯冲进停车场。随后缴费之类事情,女青年倒是办得妥帖。缴费以外的事情,曹伟带着谭脚板儿去跟医生纠缠。王磊站在医院走廊里面,发了一阵呆,又望望外面的夜色,漆黑漆黑,王磊觉得自己扯淡得很啊。
国企社会,是个大院社会,半点消息都莫想捂得住。一大清早,王磊他爹王昭廉就来到医院,先望了王磊一眼,脸色如何,王磊不得而知,因为他直接不好意思抬头。他爹指着王磊的脑壳,咬着牙巴骨吼了一句,你啊。女青年还以为王昭廉要打王磊,赶紧起身站在王磊前面拦住。王昭廉看见女青年这个样子,也不好太发作,又咬着牙巴骨吼了王磊一句,给老子滚回去上班,吼完就进去病房,因为王先明已经抢救完成,在病房里面昏迷,任由医生挂针水。王磊依言,默不作声从医院出来。单位派的大车早就打道回府,女青年开起小车,将王磊和曹伟谭脚板儿三个送回四厂。
为什么曹伟会觉得王磊很可怜,这个里面又有一番娓娓道来。
这个女青年,本名叫苏岩,生得水蛇身段,灵巧有心计,又是不太耗费化妆品的上等样貌,和王磊这等茹毛饮血的粗汉本不是一路货色。这个苏岩祖上,不查谱则已,一查谱还是响当当,不是读书就是做官,从大明朝做起,一路做到扎辫子,又在大清朝公门之上行走,左手之乎者也,右手明镜高悬,虽然不曾年年出将入相,也倒是代代民心所向,退休还领一把万民伞。更难得是清正廉明,不收黑心钱,不搞潜规则。苏家祖上晓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个是个见得光的大道理。家族里面,分工明细,老大老二老三,一直到老七老八,做官者有之,做学问者有之,做买卖者有之。两个朝代下来,书读得透,腰包也鼓,交游广阔,乡绅名宿要搞个活动,无论如何是要请这家人来当个座上宾的。要是老天爷不英明啦,作起怪来,四方百姓都晓得,凡有灾变,施舍粥饭,开仓放粮,焚香祈福,为民请命的大善人,必有他苏家。三百来年的顺风顺水,清兵入关到吴三桂造反,任凭你风风雨雨,就是刮不倒苏家这棵大树,就是因为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但是要根究起来,苏家人还是书生气重过官僚气,官僚气又重过铜臭气。天下之事,官僚气,遇事多半搞得定,铜臭气,遇事多半吃得开。这个书生气,比得上运气,是个不靠谱的东西。遇着好光景,书生气就是福气,光景不济啦,书生气就是晦气。苏家虽富,但是无论如何是读书人的根基和出身,而且最少是两个朝代几百年的读书人。等圆明园被西洋土匪烧球,苏家老太爷觉得,中华祖宗的书,苏家子孙向来用功,只是当今这个世道,好像本土书上的名堂,翻遍了都找不出个说法来,毕竟祖宗书上不曾说过坚船利炮的门道。这一年,苏老太爷两个儿子乡试都榜上有名,但是老太爷高兴不起来。他将两个儿子叫到书房,感叹了一番世道艰难,番人欺我太甚,然后问两个儿子,说方今救国之道,恐唯有师夷长技,方可治夷强我,你两个现在哪个愿意渡海西去番人之地,学得夷人法术,回来强国惠民?大儿子苏知圣是个饱识国学的青年,从骨髓里面瞧不上西洋名堂,说西人今以奇技淫巧,逞一时兵马之快,非我国学不张,实乃捻军匪患误我。今捻子妖孽一除,圣上英明,口悬日月,手握乾坤,自然重新练兵马,宣王道,兴圣教,假以时日,堂堂中华,自然重整天威。儿自幼饱读圣人诗书,深觉番毛雕虫小技,非我儒道之万一之可比,何苦不远万里,远赴西崽不毛之地求之。苏老太爷听言,虽然微微感觉失望,但是觉得老大进仕有望,又年当婚配,不去也好,就问二儿子苏知贤。苏知贤又比大哥开明点,说夷人狡狯,生性粗蛮,不识王道,不通文章,不晓礼仪。孔圣之道自是国本,堂堂中华当世世代代以此为根基,不可轻言它法。天朝之大,尽有贤人,方今之事,儿愿意辞别高堂,走遍神州大地,遍访名师名宿,通硕大儒,必可循得强国御侮之道也。苏老太爷本不舍得让儿子去搞番人勾当,意欲遣子西去,原有火中取栗的意思,毕竟他心下对西人之事,嫌恶更甚,所以也就允了两个儿子的意愿,老大继续读诗书,进仕,二儿子云游神州,求师访贤。
苏家的男儿子弟,到了也不曾走出这一步。
堪堪三十年光景下来,苏老太爷垂垂老矣。到得甲午这一年,慈禧老佛爷要做寿,苏老太爷也该做寿,只是慈禧老太太是六十大寿,苏老太爷是八十大寿。这三十多年间,大儿子苏知圣官场得意,扶摇直上,三十多年前那次谈话的答案他心中早已有数,那就是宣王道,兴圣教,紧琐国门,任那番狗猖獗如吠犬在外,自也奈何不得我天朝威仪,久而不得其法,必自去焉,何足虑也。二儿子苏知贤,这三十多年来的确走遍神州大地,访着好些奇人高士,间歇也读遍中外奇谈怪论,三十多年前那次谈话的答案,也自了然于胸,那就是变法改良。学习西方,倡科学文化,除科举,引入西学,发展现代西洋工业,最最紧要的,是要实施君主立宪,再搞个议会,大清强盛可期,天下何愁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