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摸
为了伟大理想,奉献出毕生。王磊从小认为自己可能就是那种人,那种人在电影里面。
在王磊小时侯,他和同龄人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很可能是最后一拨集体看这种电影的。电影的主人公穷,从小就穷,像谭脚板儿的爷爷小时候一样穷。穷出了脾气,穷出了觉悟,不甘于受帝国主义或者反动派的压迫与奴役,于是加入了一种民兵或者游击队,干一种挖地道或者埋地雷的工作。要是进了正规部队,就会去走南闯北,脚步快过敌人的车轮子。小时侯他们可能拿干草堵过别人家的烟囱,或者缴了小手枪不交公,藏在雀子窝里面。但是,一旦他们读通了论持久战,突然就会有太阳升起,打开门来,金色的光芒挥洒四周,暖洋洋,他昂首之间,浑身充满力量,如同受到灵性的扬升和点化。这个时候,冥冥中有一个永不露面的女人唱:好山好水,好风光,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最后他们会向敌人的碉堡扑过去,用胸口堵住枪眼。当他们被燃烧弹点着了浑身,疼倒是疼,抓把土捏在手里,也不叫。他们还会高喊向我开炮,然后拎起个爆破筒,在硝烟中,在峭壁上,怒视帝国主义豺狼野狗。他们更会高举炸药包,脖梗子一歪,抬头吼一声:为了胜利,前进。然后轰地一声,字幕就升起来了。
王磊从小就想,我就是那种人。
王磊小时候的一件事,证明了他有成为那种人的潜质。
小时侯看这些电影的时候,王磊是比别的同伴要激动的,关键台词会背,还会跟着屏幕吼出来。主人公一死,字幕还没有升完,王磊已经学会了电影里面所有的主要造型,适合于摆拍。七岁那年,王磊上二年级,他找到了一颗特大号的鞭炮,属于罕见的爆炸物,于是他决定去炸碉堡。要拣火力最猛那个炸,不消说,就是前面的讲台火力最猛。王磊猫腰前进,躲过班长,躲过三道杠,因为那时候王磊只是一道杠。并且,为了突显同归于尽的勇气,王磊点着鞭炮,塞到讲台下面,因为讲台活像个地堡,然后他亲自站到讲台上振臂高呼。但是他事先没有准备好高呼的内容,而是爬到讲台上,手舞足蹈,哈地大吼了一声。在火线燃烧的硝烟中,这一声哈,也有无穷的力量,因为在他一哈之后,其他娃娃果然争先恐后地跑出去了几个。在轰地一声硝烟中,在硝烟中的碎纸屑里,王磊曾顾盼自雄,神气活现,并且真诚地等待着字幕的升起。
斗转星移,岁月如梭。话说这一天,王磊一觉睡醒过来,已经是中午,高原阳光刺眼睛得很,他一时睁眼不开,而且感觉面部肌肉松弛。每次刚做完梦就是这样的情状。这次居然就梦见当初炸碉堡了,王磊一直傻不拉叽地等着字幕升起,结果字幕没有升起,他被班主任揪得从讲台上腾空而起。这时候也没有好山好水好风光,当时响起的是做早操的音乐,一个分辨不出年龄的女人,同样是永不露面,躲在高音喇叭后面,正在用没有半点味道的声音说,二二三四,五六七八,三二三四,五六七八。
忽然间,王磊明白当时为什么字幕没有升起来,是因为自己没有喊出一句像样的话,于是一阵失落。王磊捏着做梦后松弛的脸,掐指一算,发现自己竟然昏睡在一个美好青春的中午,一片暖和的阳光之下,竟尔大惊,觉得丰功伟绩全部摸不着干啦。是因为睡觉才摸不着干,还是因为摸不着干才睡觉,王磊一时也整不清楚。私下里头,也就是在谭脚板儿和曹伟不会看到的层面,王磊也是一个会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会因碌碌无为而羞耻的人。在他踱步屋中,彷徨无计良久之时,他会常常希望自己脸上有一把马克思式的大胡子,大胡子可能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在这类冥思的高潮,也就是这类冥思的终端,他希望这个时代的某个角落,会常期驻守着一位女青年,这个女青年的思想,有着屠格涅夫式的理想主义光辉,且姿色尚可,时尚入流,读得懂王磊一脑壳荒草之下埋藏的伟大,随时愿意满怀激情地同王磊一起,在这个高原冬天的正午阳光下,愉快地为这个愚昧荒谬的星球商量出一个出人头地的计策来。这个女青年的名字,最好是叫作冬妮娅。
也有的时候,王磊会把深沉的幻想极端化,超然化。比如说,自己有超能力,或者念个咒语,或者比出一种九阳神功加九阴真经加乾坤大挪移都不曾望其项背的姿态,瞬间,所有麻烦就灰飞烟灭,大地就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从此这个星球风调雨顺,人心向善,安居乐业,贪婪与欺骗让位于宽容和真诚,富足与和平成为永恒状态,自动步枪变成电吉他,坦克装甲车变成两门小跑车,蘑菇云变成彩虹。这个时候,字幕才好升起来。
这些想法,适合于晚上睡着之前,在这样的幻境中入睡,实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只是现在是刚刚醒来,王磊又想到了这些,这一天,王磊又将沉浸在失落与困顿之中。没有超能力,没有咒语念,没有大胡子,没有女青年。有的只是看不到边的麻烦。
当时,王磊的爷爷王先明身子一歪,正好被谭脚板儿望见。王先明向后一倒,就被谭脚板儿一把扶住,等众人都惊呼啦,王磊才回过头来。接下来的事情之混乱,王磊只要闪念及此,就会一阵想吐。青工手忙脚乱,想来帮忙,老师傅又喊说莫乱动莫乱动,先喊医生来。几个人就去喊医生,前脚走,保卫科人就来到,科长一看这个事情,拔脚就往一边的燃运值班室冲,进去拎起电话来就喊车队派车。曹伟是个性子急的人,回来看见这个情况,就分分钟嫌车队来得慢,说是要一棍子打翻车队。燃运老师傅又劝。几个人又出主意说是不是先掐人中,有些人说要把头垫高,有些人说垫不得。另外几个保卫科的又问说咋个会有两个死人摆在旁边,青工赶紧交代说莫踩着小心点。七嘴八舌,呜啦呜啦。结果车队其实来得不慢,而且照样是两台大客车,王磊本想骂一声你妈了个逼,又不是出殡,来这两台大车干球啊。但是想到这个时候说这个出殡事情恐怕不好,所以就没有骂。两个司机人太老实,上来就吓了一跳,吓得说出心里话,说死的那两个就不拉了吧。几个老师傅齐声痛骂他们废话,曹伟又要跳起来抡哨棒,青工几个赶紧抱住。众人将王先明抬上车,本来王磊是要跟大车一起去医院,这个时候两台警车也到。警察是保卫那边联系的,原先要纠缠两个死人的事情,现在出来这个问题,一个警官上来说哪个是你们负责人,结果王磊倒是一时分不开身,因为警察认为王磊作为安监主任应该协助调查。好说歹说,连燃运几个人都起哄,说人家老人都躺倒了嘛,先让人家去医院嘛。就让王磊先走。留下保卫几个人来协助调查。车子冲到医院,一抢救就要到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