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本是不愿意请教他爷爷王先明的。因为王先明老是老,但做人自然又有一番计较。在他眼中,像王磊之流的年轻一代,是无用加无能。他的逻辑如下,没有挨过饿,自然吃不得苦,没有挨过斗,自然受不得罪,读书太多,自然呆头愣脑不会变通。在王先明的视野中,这个道理普天之下,概莫能外。所以这天下午王磊找到他王先明的时候,老头子眯着老眼,丝毫不昏花,一笑,说呢么大个厂子,要是有一天交到你们这些娃娃手上,简直是冤孽。王磊由于头天晚上的事情,所以这个时候还处在认栽状态,一时间歪理邪说和奇谈怪论统统熄火。王先明才听王磊说了几句鬼神之事,气得老脸通红,连连骂胡扯蛋,声声喊乱弹琴。说你个娃娃,书读到猪下水里面去了,鬼鬼神神挂在嘴上,老脸都被你丢光。王磊说,么那些声音确实有嘛,然后又说了一下自己对地质矿物加上电出现录像机功能的事情。老头子还是不买帐,不冷不丁来了一句,说你回去等着,晚上我去看,我就不相信。
老头子脾气,一言既出,王磊只剩下个唯唯诺诺从之。到了晚上两点来钟,王磊加上谭脚板儿和曹伟,被十二月份的高原北风吹得鼻子眼睛嘬成一坨,站在煤场大路旁边等老人家。谭脚板儿是个宅心仁厚的人,说老人家半夜怕是挨不起冻哟。曹伟在一边对王磊叫老爷子来煤场的做法满不以为然,因为他不相信老人家跑得比他快,他都追不着的东西,七老八十就不可能追得着,平白无故打扰老人睡觉,不妥当之极。王磊笑嘻嘻顾左右而言他。因为他晓得,普天之下,对四厂前世今生最了解之人,就只剩下王先明一个,更何况老头子业务水平了得,连自己那个当值长的爹都是他老人家教出来的,再说老人威望极盛,四厂无人不服,几样条件相加,堪称四厂最后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三个人正在冷风里面发抖,听见老人家在背后说一句,在这个地方干等有球用,进煤场里面看嘛。一回头,才发现老人家早已经来到,只是不曾与三个他看不上眼的年轻后生会面,兀自先去燃运皮带和火车铁轨附近检查了一番。的确如王磊白天所言,机械噪音可以排除,养护情况是一流的,所以老头子就来到煤场中间,抱定六十年代形成的革命坚定信仰,要会一会这一窝让自己孙子斯文扫地的所谓妖怪。
老头子王先明一双手背在身后,腰板不勾不挺,目不斜视,脚步稳扎,一路往煤场中间走过来。三个后生小子不敢放肆,静静跟在后面。等燃运几个青工看见他们的时候,老头子已经稳稳当当站在煤场正中心,轻轻偏偏头,左右看看,只等怪事现身。青工高兴啊,他们晓得老头子是哪路神仙,总觉得今天是有好戏看啦。王磊谭脚板儿和曹伟在老头子身后站成个三角,各自想自己的心思。谭脚板儿不比王磊和曹伟是从小混帐惯的,总是有点不安,觉得小师傅做法只怕是有点不妥,想老头子那么大年纪啦,昨天晚上居然连小师傅都被干熄火的事情,肯定非同小可,莫要今天把老人惊出个好歹哟,既然是个来者不善的,等一下要是出了事,先护住老人,再找几个青工来帮忙。曹伟手中依旧紧握齐眉哨棒,目光如电,狠巴巴地四处张望。因为在他看来,第二天是受到极大舆论压力,那些好事者来打听头天晚上情况,完全就像是在看他笑话。他曹伟从小,一根哨棒打遍四厂方圆若干里地方,不曾逢着对手,结果这天忙一晚上,居然连几个婆娘老头都抓不着踪影,实乃未有之耻辱事。今天定要雪耻,不管狐狸精如何妖艳啦,堂堂大丈夫,岂能耽于美色,等妖怪再现身,上去一棍子闷翻才是道理,也好挽救自己和哨棒的威名。王磊请爷爷王先明出马,确实是无奈之举,王磊早年求学,行走四方,见过世面,晓得天下尽有奇事,世间尽有高人,力所不逮,就要另想办法,硬起头皮,只会干穿头皮,一塌糊涂。在能人面前,服气等于一次学习的机会。现在这个事情肯定不能叫自己的爹王昭廉,因为王昭廉只会骂自己一通,说自己正事不干胡扯蛋,然后拂袖而去。除了王昭廉,能力够肯出手的只有王先明,自己祖辈出手,好像也不大丢人嘛。王磊这个时候是虚心的,只盼王先明能找出问题关键来,自己总结经验,学习手段,再在哪个行业内部刊物上登个文章,真名实姓印成铅字,也好四处炫耀一番,同时作为以后升迁资本。要是情况不济了,连老头子都拿不下来,也好煞煞老头子的横秋之气,省得他瞧不上不曾挨过饿的年轻人。至于是否就此认栽,倒不一定,因为王磊在另外地方还结识得世外高人,在王磊心中比得上爱因斯坦,比得上尼古拉泰斯拉,实在不行就去请教。
鬼神有信。还是三点多钟,四周一阵叽哩叽哩的尖锐说笑声,毫无方向感蔓延开来,好似东西南北都有动静。谭脚板儿第一次遇着这种事情,惊得喔哟一声喊出来,曹伟挥起哨棒又要冲上前动粗,被王磊一把抓住,示意他莫动。远处几个青工干脆不过来,只是探出头望个动静。王磊只见他爷爷王先明,背着手,不紧不慢在原地踱了步,眯着眼睛四处看,回头又望望远处的围墙,低下头来想心思。这个时候那种深沉的喔啰喔啰的吆喝声音也出来啦,混在叽哩叽哩的尖锐声音里面,更是热闹。谭脚板儿有点着急,感觉不是办法,拉了王磊一下,说要不然我去叫几个人来帮忙,王磊说不慌。只见王先明踱起步,眯眼四处远望,足有一分钟,王磊几个大气不出,只盼老头子一声令下,或战或逃,皆尽全力。
忽然间,王先明抬头望天,喊出一句,探照灯,探照灯全部往天上照。三个小辈浑身一抖,得令各自往四处奔去。原来这个煤场上晚上作业时照明虽然有大路灯,但是两边推土机房顶上还架了十几盏探照灯,每盏都有两千瓦的火力,灯盏口径比得上一个大洗衣盆,强大得很,既可以照明,也有防火防盗的作用。三个人赶紧分头冲上推土机房顶,推上电闸,顿时煤场上空通明一片,有如白昼。那些本来缩在机房里面不好出来的燃运职工,这个时候发现有大动作,晓得情况大有进展,顾不上心虚啦,轰然围拢过来,要瞧个究竟。胆子大的青工还跑去帮王磊他们的忙。众人手摇摇把,探照灯就往天上照去。
煤场上,连围住王先明那些燃运职工,还有两边推土机房顶上的众人,也同谭脚板儿一般喔哟一声喊出来,茅塞顿开,骤然开朗,谜团迷雾,一时全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