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才晓得,自己是被整成个光杆司令了,拎起水壶来就要往厂办那边冲过去,找厂长喝顿开水,结果被两个主任死死拉住,按在办公室里面不给出来。副主任看主任左右支拙不开,难整得很,只好跟王磊说出几句不讲政治的话。副主任说,小王,我们昨天开会都见啦,厂领导这回这个事情确实做得不厚道,你爹又是场里面顶梁柱样的人物,一辈子好名声,这种时候不好表态。你这个时候千万莫乱来,就在那个办公室先钉住,等以后时机合适,我们肯定将你调回车间。王磊愣愣地坐了有半分钟,说主任,我晓得我爹现在不好讲话,总不好提拔他儿子他爹还不愿意嘛,我晓得,但问题是,四厂哪个不懂得安监办是个粪坑,开会口口声声说老子能干,说完就将老子往粪坑里面丢?主任两个是明白人,晓得王磊这次是冤枉得很,都陪着他骂两句解气。但话说了一箩筐,还是要王磊到办公室去安心工作,该检查检查,该报告报告,意思是,你王磊在四厂年轻人里面说得上话,青工服你,对厂里面也是好事情。王磊可能是因为发了一台火,神情突然有点萎顿,所以干脆回到自己那个通通透透的办公室,拉开两张椅子睡了一觉。
王磊本不想管四厂死活,一心一意惟愿它垮台才好,任何事情都懒球得担待。但是天不由他,事情自己找上门来。
下午,王磊还在睡觉,连午饭都懒得去吃。正睡得过瘾,办公室门前哇啦哇啦,两三个人吵得厉害,硬是将王磊弄得又醒转过来。此时王磊邪火已经发过,冷静了一点,想工作是饭碗,工作现在不爽,饭碗不能大意,该应付还是要应付。所以扭扭腰杆,爬起身来往门口望去,是两个燃运车间的职工在和仓库的管理员扯皮。他们看见王磊已经醒过来,赶紧闭上嘴,紧张兮兮地等着王磊发话。三个人都是青年工人,晓得王磊能耐大,脾气又比能耐还大,家里面在四厂根深蒂固,本人又刚刚被冤枉着,所以轻易不敢击鼓鸣冤。王磊看他们的脸色,明白里面的故事,只好主动一些,决定开展工作,说你几个整什么名堂,进来喝个水都不愿意哈,可是瞧不起我?三个人赶紧推推搡搡冲进来,仓库管理员是个重庆姑娘,脑瓜机灵,嘴巴比脑瓜还机灵,开门见山说小王主任,水就不忙喝,你给他两个说说,他们这种搞法,我这个工作是干不来了。两个燃运的也着急,说确实如此嘛,好像燃运冤枉你。青工有点气急败坏。王磊笑起来,感觉自己活像个古装戏里面的县太爷,现在就要升堂断案,为民做主。想到这里,王磊居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三个扯皮的不好说话了,睁着大眼,判断王磊是不是撒癔症。王磊说,你先莫叫我小王主任,我看你不比我老,说嘛,燃运咋个冤枉你嘛。管理员说,他们燃运来找我们仓库要蜡烛和香,你说这个燃运地方,四处不是煤就是机油柴油,样样都是点得起火,咋可能要啥子蜡烛。王主任,我虽然是没有在生产上呆过,但也是堂堂科班学出来,懂专业的人噻,天底下哪个火力发电厂燃运会平白无故要点蜡烛和香,蜡烛我们仓库是有,香是万万没有听说过。这个是电厂,又不是茅山道士的道场,你们燃运要是点香点出火灾来,我们仓库难免有责任,再说,我们仓库给你们出货,操作票也不好写噻,又是香又是蜡烛,他们也好意思说得出来。
王磊听得笑了一地,不是因为香和蜡烛,是姑娘的口音有意思。老男人说重庆口音,那属于一碗白饭白饭一碗,年轻女人说出重庆口音来,那的确是一道好菜。王磊放下语言学问题,说要蜡烛和香干什么。管理员说,你问他们,大男人些,不晓得害羞。说完脸一偏,意思是轮到两个燃运的申辩。王磊转头看燃运两个青工,惊觉两个大男人,真的是在害羞,脑壳半低朝一边,唯唯诺诺,一个也不好意思先开口。王磊好奇心上来,追问两个,说你两个讲话嘛,可是担心我王磊解决不来问题?两个人终于绷不住,说不是,王主任,燃运那边啊,这个真是说起来不好意思,就是说啊,这个燃运那边,晚上时候啊,会闹鬼。
说到最后一句,两个大伙子左顾右盼,局促得要钻地缝。这下管理员是抓着话把啦,噫地一声喊出来,说王主任你看你看,羞不羞嘛你说,羞不羞嘛,大男人家,一天鬼鬼神神地,我都脸红。几句话说得两个燃运的真的脸都红起来。
王磊彻底来精神,嗵地一声跳起来,赶紧给三个人拉来一张长凳,安排坐下,又起身倒上三杯茶水,说慢慢讲,务必说出个所以然来。因为他看两个燃运青工,不像是装神弄鬼的人,燃运科派他们来仓库领材料,多半事出有因。想那火力发电厂,属于大机器,重工业,处处是烟火,处处是灯火,噪音又猛,是阳气极重的地方。他王磊从小在四厂长大,从来不曾听说有过什么鬼故事,现在居然出现这种节目,难道说里面果真有蹊跷有古怪。这种事情,要是三个青工扯皮扯到隔壁生产技术科老领导那里去,肯定被三句话轰走,骂他们胡扯蛋乱弹琴,要他们不准胡思乱想瞎传播,回去安心工作。王磊本也不是什么信神信鬼的人,但是他现在百无聊赖,又被勾起好奇心,只希望到手上的事情越荒唐越好,巴不得四厂真是出了妖怪,他王磊才好将妖怪引到狼狗厂长家被窝里头,出口恶气也好噻。
听他们慢慢道来,王磊才晓得,最近这一个多月,一到晚上三点多四点,从煤场到运煤皮带,长宽三百多米的大块地方,经常听到古怪声音。有些像是老头子在吼叫,有些像是小女娃娃在哭闹,有些判断不出是什么名堂,不像人,像某种鸟,叽叽喳喳。更古怪是这些声音有时候单独出现,有时候一起出现,呜哇呜哇地,嘈杂得很,极高音和极低音,混在一起,横是叫你无法忽略它,又大又刺耳。怪响四处都有,有时候是煤场上,有时候是运煤皮带附近,有时候又是煤斗漏口地方,反正是摸不准脾气。一开始燃运从老师傅到青工都以为是哪个地方润滑不好或者机械摩擦,就到处找原因。因为燃运皮带有百十米长,上面是皮带,下面是滚轴,如果润滑不对头,难免有响动。但是都检查了,不是这个原因。然后他们又瞄准煤场上那些推土机,都是用来推煤进煤斗的。煤从煤斗漏下,才落到运煤皮带上,通过运煤皮带,进入锅炉车间,送进磨煤机打碎就进炉膛烧。远处的磨煤机和炉膛是锅炉车间的事情,而且那边没有声音,工况正常,响动唯独就集中在煤场这边。问题是所有推土机都检查过来,也不见问题,晚上一到三点多,怪叫还是有,一叫就是二十多分钟,猛一听不怎样,仔细一听,越听越毛骨悚然。像是多少男女老幼,彼此呼喊,相互调笑,你追我赶,拖家带口,热闹得很,恍如是在煤场附近任意来往,全然不将燃运那边值班的十几口子大男人放在眼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