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磊本是笑眯眯地听得舒服，结果一听梁老二被拎翻，神色大变，一口啤酒差点喷到裤裆里头。说老子教你不要动他几个，看住证据就是，你这下手上倒是过瘾啦，万一事情鉴定下来不是他食堂几个的责任，你不是闯祸球？曹伟不以为然，说还不是他几个的责任？你说说这两年下来，我们那些饭菜里面，吃出来多少五花八门？石头、棍子、头发、螺帽、味精袋袋、碎盘子片片，再吃两年估计三明治里面夹颗巡航导弹，咖啡里面喝出深水炸弹来啦。谭脚板儿也不喜欢食堂的人，连连说对头。王磊还是不放心，问曹伟说，那你将梁老二拎翻么，后来他人唻？曹伟说，随车队大客车一起送工人医院了噻。王磊又问那么那些剩下的夜餐你找到没有？曹伟说找到，看得死死的，最后连盆带碗交给保卫科长带走。说完又开始嚼肉。王磊开始思考，因为曹伟虽然说从小不是特别长进，但毕竟热心热肠，又是自己方面的人，他王磊要实现大志向，是需要这样的老交情的。谭脚板儿本就反感食堂的做法，看到王磊有些忧心忡忡，就安慰王磊说，小王师傅，我觉得曹师傅做得对噻，这个事情，再如何鉴定，夜餐是他食堂送出来的，梁老二是食堂大师傅，事情大小他多半脱不了爪爪。反正曹师傅打也打咯，要是有上面怪罪下来，就说他梁老二不对在先，在曹师傅进去控制证据的时候要打曹师傅，曹师傅正当防卫，自卫的嘛，才起手给他一哨棒。这个叫那个啥子，由他揪起？王磊更正说，是咎由自取。曹伟插话补充说，哎对呢对呢，当时他确实是先站起来拎酒瓶先要开动的嘛。谭脚板儿说，就是嘛，这个就是他要动手噻。就算有领导要找曹师傅，保卫科长在厂里面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怕他个球？曹伟听得大大地高兴，别着腔调学谭脚板儿的成都话，说对头对头，喝酒喝酒。谭脚板儿又给几个杯子统统倒满。
王磊端起杯子，心下稍宽，想谭脚板儿说得有道理，到时候就往梁老二先动手这一条上一推，管它六二五。反正梁老二的食堂闹翻二值一大堆人，全厂运行系统上下肯定戳他脊梁骨，吐口水，他梁老二那两句歪理也说不到正处。于是举手干掉这一大杯，旁边的谭脚板儿顺手又给王磊和曹伟倒满。王磊手里攥着一串烤肉，斜眼看谭脚板儿，想这个谭脚板儿是个有想法的人呐，业务上虽然半路出家，功夫还不精纯，但是为人周旋，各种关窍算是参详得透，把握得准，以后自己爬上一把手，把谭脚板儿送去什么嬉皮大学里面混个自摸的文凭，把档案门面装点成清一色，才堪大用。
第二天，王磊一觉睡起来，已经是下午两点，看看窗外，天气晴好，冬天是昆明天气最晴朗的时候。王磊被太阳光眯得睁不开眼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说全厂运行系统的职工，两点半开会。王磊想想也是时候开个会，所以洗漱完毕，一路头歪歪往外走，他想先晒晒太阳。因为在车间值班是没有阳光的，时间久了没有光合作用，容易人不人鬼不鬼。
下得宿舍楼，路过几个自己小时候曾经呼啸飞驰的大院，走向电厂绿化区，其实也就是个接着郊区荒地的一片草和树。一路上，好几拨人拉着王磊问中毒的事件经过，他们都以为王磊晓得的肯定比他们都多，结果一交谈，王磊才发现，自己睡了一觉，全厂都晓得的比自己多。原来二值从值长以降，连同老大姐肚子里面一个半成品，总共8口子被夜餐闹翻。医务室保卫科车队都动起来，送到工人医院，让人家医生一阵折腾，灌肠洗胃少不了。年轻的几个都第二天中午都回厂来了，就是老值长和老大姐麻烦点，现在都没有出来，估计还要再住几天院。厂长也倒是确实所言不虚，第二天早上上班就召集几个车间的主任和各个轮值值长开会，决定让进了医院的几个电气值班员先休息两天，厂里面给带薪病假。二值电气值班工作由正在休息的一值负责，一值值长王昭廉暂时代二值值长的班。直到二值值长出院恢复上岗。
至于厂长当天晚上到底有没有去工人医院，大家反正是道听途说的功夫，不得而知。而梁老二好像伤得也不轻，一个脑袋包成粽子，厂里面给休息，但是不给带薪假，叫他在家不得随意走动，随时配合调查。哪个调查，查出来多少，医院有没有说是什么中毒等等，一概无人知晓。有好事者，妄自揣测，信口开河，王磊才走过几个大院，就已经听到了很多种理论，其中比较精彩而且具有戏剧性的是恐怖主义说、UFO进攻地球说、梁老二仇家投毒说、间谍秘密颠覆说。王磊自然觉得好笑，但很希望UFO进攻地球这种说法有证据，那就是星球大战，太过瘾啦。至于恐怖分子和间谍，只怕是还瞧不上四厂这种目标，不是太够档次噻。而梁老二仇家投毒说，王磊都猜得出来是哪些人编的这种故事，因为四厂内外，和梁老二有过节的人太多了。是他们要给梁老二投毒，他们要给梁老二落井下石。
拥有真相的社会，谣言无论如何不会有市场。因为真相需要出现的时候没有出现，猜测与谣言在群众的智慧和想象力中才会无情地滋长。走到厂区边的荒地，王磊看见他爷爷王先明拿着小锄头，独自往郊区外走去。七十多岁的老倌儿，身形模样有板有眼，背着手，腰板不挺不勾，迈着方步朝前，目不斜视。王磊上去打个招呼，王先明应了一声，问王磊说，值晚班夜班，白天觉可睡得够。王磊说不可讲究，只可将就。王先明眯着眼睛嘿嘿一笑。王磊问他爷爷说开大会，你可要去听听嘛。王先明显得了无兴致，说听什么听，退休老倌儿，听什么会，挖两棵草药，降火止咳。看着王磊好像对开会很上心，王先明又眯眯笑着说，噫，开大会都会有好事啊？没听见过。说完迈起方步走球。
王磊望着爷爷走远，想想老头子那个年代，开会确实害怕得很，又想想老头子笑眯眯走路去挖草药那个样子，很好玩。随后王磊绕着厂区溜达了大半圈，让太阳晒了一阵，感觉脸上身上渐渐有了人气，依仗着这点人气，王磊走进职工礼堂。职工礼堂是文革前建起来的一栋大型建筑，王磊坚信这个建筑是奇迹：长50米，宽20米，高度不晓得，起码15米，最重要的是，中间任何一根支撑房顶的柱子都不见，四面都是1米5见方的大窗子，上下两排，中间木头折叠椅子几十排，每排几十个。里面墙上的壁画是革命时代的风采，外墙是灰砖大石头和淡黄色刷浆，配合阴纹流花线条，顶是木头大梁和青色瓦片。就这么一栋楼，任由风吹雨打，任凭时代变幻，就是稳稳当当戳在云南这个地震带上，多年来大小地震十几回，硬是不见有条缝。就这么一栋楼，建起来以后任由芸芸众生在里里外外文斗过，武斗过，批判过，歌颂过，有事开大会，无事放电影。开会从打倒阎王解放小鬼一直开到立足本职岗位全面建设和谐社会，电影从上甘岭一直放到满城尽带黄金甲，硬是不见有条缝。就是这么一栋楼，今天又要开大会，全厂职工大会，因为夜餐吃出UFO来啦。就是这么一栋楼，王磊有模有样，学着他爷爷王先明的模样，背着手，腰板不挺不勾，迈着方步走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