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对方也还对老谭他们过得去，积极治疗，吃的也可以。有会说中国话的南朝鲜人来当翻译，说美军的意思是有三条路，一去日本，送他们去学习工作，二去台湾投奔蒋委员长，做反共义士，三回中国大陆。老谭坚决要回大陆，这下医疗也没有了，吃的也不同，从医院里面赶出来，有大帮人围上来要打他，说他是gcd死硬派。老谭硬脾气又上来，拉开架势，说你妈老子只恨那一颗炸弹没有炸得死，没成全得了，哪个龟儿子嫌命长，上来嘛。旁边几个营房有其他志愿军俘虏唱起歌，喊口号，说好同志，中国人，别样没有不要紧，骨头要硬！
老谭带伤扭打一阵，还是被几个南朝鲜人按住，送进一个小隔间，说是要给他身上刺字。老谭扭头一看，一个台板上，老李腿上肉被炸烂，两腿包着绷带，被按在台上，背脊上被刺了四个大字，反苏反共。老李动弹不了，只是恨得要死，说老谭，过来杀掉我，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老谭指着南朝鲜人说，你们先枪毙老子，枪毙完将我绣成花老子也不在乎。又踢又打，动静很大，老李腿上绷带血浸得通红，起不来，只是大叫，整死他们，整死他们。
老谭始终没有让他们在自己身上刺得了半个字。
过了九个多月，有一天来了一帮人，说中国话，说是台湾蒋委员长派员来看望他们。老谭呸地吐口唾沫，扭头走球。第二天，举行仪式，说大家看，这些都是反共义士，要随来人去台湾的。老谭远远一看，发现老李就站在里面，要走。老谭实在想不通，老李本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这下是什么意思。老谭几大步冲上去大骂，说老李，你要做叛徒？这下南朝鲜人不饶他，扑上来又要打。老李也顾不得许多，从仪式里面冲出来推开南朝鲜人，扑倒在老谭面前哭，说老谭，我身上刺那些字，就是洗刷不掉的罪名，一辈子的耻辱是要带到阴间去的，活着回大陆，莫说别的，连爹妈都见不得，从此再没有脸面做人啊。你莫学我，你莫学我，莫被刺字，一定要想法回去。说着就被拉开。
从此老李去了台湾，杳无音信。
那天老谭被打得很伤。主要是心里头痛得很。
那天以后，老谭在战俘营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直到1954年，有一天他们被押上一艘军舰，往北驶去，老谭已经做好了被处决的准备，想等一下就算死在海里面，也一定要头朝西，冲着家那边。哪不知上岸以后，列了个队，一群人走过来，用官话喊，同志们，祖国亲人派我们来接你们回家！轰然一下，每个人大喊大跳，哭得涕泗纵横。老谭老了以后明白，一个人可以将自己的眼泪憋住三年，然后在1954年的那一个中午一次哭出来，流个精光，从此再不易哭。
复原回家的老谭回到离成都几道山梁的村里，安心务农。村里面所有人包括后来的生产队长老方在内，只知道他是个老兵，老农，不晓得长江边，东南华南，原州，釜山战俘营的事情。
队长老方承老谭家情，抬头看着腊肉，心里面悄悄计较了一番。那年秋季征兵，队长硬是从公社搞来两个名额，把自己大儿子方永忠和老谭儿子谭三一起送进了部队。从此两家是军属，要好得很。村里人都羡慕。
78年的兵，新兵训练才一完，分到昆明军区，就遇到打仗。方永忠和谭三都是步兵，两个小老乡分在同一个连。农村娃娃和城市兵不同，农村娃娃走惯了田埂，在田埂上箭步如飞。城市兵走不来田埂，冲进越南，只会在田里面乱踩，好多人就是冲进田，就踩着地雷。越南人的地雷五花八门，踩着小跳跳雷，只炸飞个脚，回来做个伤残军人，国家多少还是管点待遇。要是踩着颗大一点的雷，多半直接就是烈士，战友把剩下的躯干捡起来，交给民工送回国，昆明部队的，好多都埋在金平。方永忠和谭三在田埂上飞跑，田埂只有巴掌宽，敌人也不好埋地雷，所以两个人都不曾被炸着，脚下不出问题，冲锋就快。这天连队冲到一处烂泥田边，被对面山包上各种法国火力日本火力美国火力苏联火力中国国产火力压得喘不过气，炮兵支援被大山封死角度，够不着。田边光秃秃地，连长在谭三旁边被国产重机枪子弹一枪打翻，胸膛上一大个洞，谭三喊副连长，副连长太远听不见，谭三回头看排长，排长早受重伤，指导员喊谭三他们，说莫东张西望，冲过去干翻他们才有活路，趴在这边只有死。谭三看见连长胸口那个大洞，心头火起，想想指导员的话也有道理，拎起枪就往田对面冲过去。不远处小老乡方永忠看见谭三开冲，对面火力点也猛，想谭三怕是要完，心上着急，喊老三老三，也跳起来冲。半个多连的人，和指导员副连长一起，眼睁睁看着这两个农村娃娃，从田埂上一路冲到田对面，当头干掉那个国产重机枪，真就毫发不损，连里的人冲在后面的倒是死了好几个。一路上这种表现，可以立功。
仗打完这一场，两个人都进步兵学校学习。方永忠去石家庄，谭三进昆明步校。高中生，底子好，学习回来就提干，提了干，就可以找对象了。82年，谭三在昆明部队已经是排长，回四川老家探亲，老谭已经给他说好一门亲，是邻村一个姑娘。83年，谭脚板儿就出生了。一家人在村子里面，作为军属还是有面子，加上国家经济政策有改变，谭家家境也稍稍改观，种点菜，养两头猪，挑进城卖，散碎钱还是挣得到两个，起码饭菜是有油水的。
83年入冬时节，谭三还是排长，儿子出生，他回来探亲，谭三用津贴买了罐那个时候的国产奶粉回来给谭脚板儿尝尝。谭脚板儿还不会说话，只会哇啦哇啦地叫，谭三听得大笑，老谭也跟着笑，一家人高兴得很。老谭只觉得谭家从来不像现在这么好。翻过年去是84年，1月份，谭三就和部队进了老山驻训。从此家中再无他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