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扯
王磊认为，现代人类，23岁以后的生活，必然一天比一天扯淡。很不幸，从他当时的情况来看，他可能是对的。
再一次，王磊又讲述这个理论的时候，他升职了，在2008年的年底，在大型国营企业获得了稀稀拉拉不咸不淡的掌声，然后王磊似笑非笑地点点头，看上去像是不辱使命的人。开完会，谭脚板儿赶紧过来，拉住王磊，使劲捏了王磊的手臂一下，仿佛是要捏住王磊的愤怒，不要让他当场发作。他们走出领导的视野，走向厂区外面的路边摊。在路上，王磊就对谭脚板儿表达了这个23岁以后扯淡的理论。谭脚板儿是个明白人，和王磊是好朋友，一路点头表示认同，并用他那很纯正的四川口音骂了一路的先人板板，还有龟儿子，希望王磊能感觉好一点。这是罕见的局面，升职，还要和朋友一起背地里骂娘。
王磊在云南第四发电厂干了几个年头，一路上本是那清清白白地人，了无牵挂，一直在汽机车间值班，白班8小时，晚班8小时，夜班8小时，班班倒，倒6天，休息2天半，又开始倒班。斗志昂扬，从来不疲软。王磊内心对这个工作长期以来是有一点点优越感的。虽然钱财不如富二代，场面不如官二代，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工人阶级第四代，但是王磊始终认为，自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至少谭脚板儿就认为，王磊见过世面，是自己所晓得最见过世面的人。
谭脚板儿认准，他的小师傅王磊，不是一般人，总有一天，小师傅会将自己也教成个非同小可。
在来到四厂之前，谭脚板儿是个苦娃娃，老家在成都旁边的乡下，城外，翻过几道山梁，也就到了。云贵川，城旁边就是山，翻过一道山，就他妈彻底是山了。三省之内，概莫能外。苦命的娃娃必然有个苦命的爹。谭脚板儿的爹谭三，比谭脚板儿还要苦命。云贵川地区的苦娃娃，在打工这个事情还没有在天朝成为一个行当的时候，他们要想混个出头，只能当兵。1978年，改革的春风吹到了广东，吹到了上海，但是肯定还没有吹到云贵川的山湾湾里头。那一年，谭脚板儿的爹谭三也比个娃娃大不了多少，天一亮就跟着谭脚板儿的爷爷老谭，在成都十几道山外的山脚下刨地，三锄头下去倒敲着两坨大石头，碰得锄头起火花。谭三看着石头冒火花，自己心头也冒火花，骂一声：呸，妈地龟儿子哟。谭脚板儿的爷爷老谭是个老成而坚定的人。老成而坚定的人开导别人的语言，其逻辑是聪明鬼无法反驳的：干啥子，不服气嗦？不消服气，这个就是命！高考高考，全国好多人一起考，轮得着你？
谭三听得气闷，拿起锄头又抡了一个早上，地没有多刨几丈，锄头把把敲裂了。谭三拎起锄头，恨恨地摔出几丈去，头也不回地一路顺着山坡回家，谭脚板儿的爷爷老谭在山下看着儿子的背影，也觉得这个娃娃不是块刨地的料。
当天晚上，老谭抽着旱烟，单等太阳落山。天一擦黑，老谭灭了烟，狠了一下心，拎起房梁上唯一的一挂腊肉，快速迈着大步，来到生产队长家。队长姓方，识文断字，文化大革命照例被揪斗过一段，那期间谭脚板儿的爷爷从来没有打过人家，开大会也喊口号，但私底下照样兄弟相称。队长的两个娃娃，看自己爹被打，妈不知去向，吓得哇哇大哭。老谭到了下午家家做饭的时候，看见队长家烟囱不冒烟，就拿个开裂崩口的大海碗，装上红薯，叫那个时候还是个娃娃的谭三送过去。老谭的老婆要是有意见，多说超过两句，老谭就大吼一声：莫话多！屋子里头马上就清静了。这些事情，生产队长都是晓得的，承着老谭家的情。这个时候看见老谭拎着腊肉上门，吓了一跳，说大哥，啥子意思嘛。
老谭也不和队长客套，走进屋子来就把肉挂到队长房梁上，说：老方，我本不爱干这个事情，你现在才平反没得几天，我不是故意要你犯错误。只是我家那个老三，鬼迷心窍要考大学，连个屁都没有考回来，娃儿想出人头地是有志气，我不好说他，只是眼下大学这个事情，怕不是一般人家摸得着的好处。娃儿想出去闯，你看年底要是有个招兵名额，照顾一下嘛。说到照顾两个字，老谭漆黑的脸都看得出来是发红了。往年间老谭的照顾，队长老方心里有数，所以想都不想就使了很大的力气点点头，说老谭，你给兄弟打声招呼，兄弟无论如何也要办，拎肉来，是骂我。老谭脸更红了，但也更坚决，说收下嘛，给娃娃吃。然后头都不回，踏着大步又回来家。
老谭能说出这种话，谭三这一辈子都不曾想到。只因老谭这个人，命和骨头一样硬。这两样都硬了，腰板自然也硬，说得出这样的软话来，这辈子是唯一一次，不怪别人想不到。1931年，老谭就出生在那挂腊肉旁边的床铺上。说是床铺，其实就是两截木头，上面搭了一架竹排样的东西，竹排上面又有些稻草，或许有被子盖，或许又没有，反正老谭从来没有提起过小时候的棉被，估计也不一定。1946年底的时候，家里面实在是穷，老谭吃长饭的年纪，饿着肚子太难受了。这天早上，15岁的老谭在山坡上撬野菜，也是撬得心头起火，就像后来他儿子谭三那股心头火。火正旺，忽然听见有人喊他，老谭回头一看，是保长，光着手，正要往大路上去。这个保长脸色寡黄，形容精瘦，也是一脸苦相，只不过比个大烟鬼多有二分生气，好在多年来名声也不怎么坏。保长说，跟他进成都城里扛粮食，扛到月底，回来就背一袋。这个事情要是老谭爹妈在，断然不敢叫老谭去。只是老谭当时实在饿得很啦，听听保长说月底回来扛一袋，再看看手里面的野菜，于是野菜往地下一摔，说走嘛，就跟保长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