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上，不辞而别的儿子王磊，并未对厂长王昭廉构成半分影响。就是这个会上，厂长一言作数，谭脚板儿成了汽机班的值班班长，曹伟成了保卫科科长。全厂职工都晓得，这里面还差一个名字，就是他老王的儿子王磊。无人敢提，一个会场，所有人大气不喘。整个大会，看似是波澜不惊，但众人心中有句话，老王太不容易啦。
倒是散得会，出得会场，反而奇峰突起。
离新开的食堂卖午饭还有半个小时，曹伟和谭脚板儿左右无事，就想先去厂大门口的保卫科，闲聊等吃饭。不想来到大门口，看见一台白色巴伐利亚四门轿车，堪堪停在外面三十多米。远观，车中有一女子。潜意识，下意识，直觉，经验，一齐告诉谭脚板儿和曹伟，此人所来，必然事关王磊。曹伟手中一紧，捏起哨棒就要打。曹伟说，你可看得清，可是四年前那个女人？谭脚板儿沉稳，一把拉住曹伟的膀子，说莫忙，四年前那台车是涡轮增压，现在这台是自然吸气，再判断一下此人所为何来。
曹伟之所以对一个女人怒不可遏，其来有自。在曹伟看来，这个女人来历蹊跷，神通广大，腰包深，背景深，而且背景还不是我们天朝的自家背景，腰包也不是天朝的自家腰包。曹伟回忆过多次，当年四厂一切天翻地覆的事情，就是从这个女人出现开始的。曹伟认准，冥冥中，兄弟王磊的失踪，这个女人便是缘由。最不可宽恕的是，当初王磊失去意识之后，是被这个女人带走的，从此死活不知。曹伟认准，此女定是凶嫌。
谭脚板儿比曹伟沉稳。他看得出来，这个女子城府非同小可。他还记得，这个女子和他小师傅王磊曾是冤家，虽说小师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和此女必有干系，但凶手未必便是她。因为在谭脚板儿那高僧老道的眼光看来，这个女子虽说是手眼通天，也可能心狠手辣，但未必敢对小师傅下手，她舍不舍得下手，便是第一问题。所以谭脚板儿觉得应该相机行事，问出点小师傅的线索也好。
可惜，奇峰不在曹伟和谭脚板儿处。只见女子从那白色巴伐利亚机械厂里面打开门，走下来，步步踱近，直到两人面前，才停住。
曹伟仔细打量来人，的确是她，四年前离开四厂，也是在大门口，曹伟看得真切。只不过四年下来，这女人也不好过，面色凄苦，双目含悲，型容是越发枯槁了。曹伟有点高兴，觉得这女人害了我兄弟，毕竟自己也得不着好。谭脚板儿一面暗防曹伟冒失，暴起伤人，一面归纳言语，想如何开口，才好问出小师傅下落。不想还不等他开口，所来这女子便先对他二人深躬一鞠，两个糙汉大惊失色。这一躬之间，两滴蚕豆大的眼泪砸在曹伟和谭脚板儿面前的地上，就像两朵一现昙花，在诉说她和王磊曾经的悲欢离合。如流星般火热，如流星般闪亮，如流星般稍纵即逝。
这女子开口言道，对不起，我晓得你们恨我，但是我找了他四年，实在是无计可施，你们可有他的下落。
察言观色，此言非虚。
曹伟哇地一声暴跳如雷，说你莫装，当初是你说，王磊事前已经交代，要你去带她善后，这个是原话。是你，说服了我们。是我们两个，将王磊抬上你车，然后你拉走，现在你来找老子们要人？
曹伟暴怒之下，哨棒都随之抖动，呜呜有声。所来这女子知晓这哨棒厉害，罕有其匹，悲伤中也害怕，索性哭将出来，说不是啊，我是带他走啦，往西，开了四百公里，我说下车买个干粮，回来，人车都不见。
说罢，女子放声大哭。
曹伟问说，你不是有那共济会朋友，号称有全视天下的精光大眼，住在金字塔最顶上，神通广大噻，他们可有消息嘛。
女子一怔，还是苦笑摇头，拿眼泪做回答。
曹伟就此无言。谭脚板儿毕竟是个慈悲善类，到此时，也是双目含泪，说苏小姐，我们怀疑你，的确是有的，但是我们无论如何想不到，你咋会连个失去意识的人都看不住啊。
说罢，谭脚板儿眼泪也止不住。
这苏小姐哭得若有所思，哭得哑然又失笑，说是是是，失去意识的王磊，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不住啦，不是第一次啦。喃喃自语，转身，蹒跚上车，离去。曹伟和谭脚板儿自顾自想心思，也不去为难她。
谭脚板儿想，完啦，完啦，连最后一个和王磊在一起的人都断去线索，如何是好，如何向同样等了四年的厂长交代。当初，自己同这女子和曹伟一道，向厂长保证，王磊此去，是他自己安排，必有缘由，大可放心。现下如何是好。
曹伟手中哨棒，再次捏得咯咯作响，如同他此时的牙巴骨一般。曹伟虽粗疏蛮勇，但他此时心中却已转过几个念头，人车不见，是被抢被劫被掳？是哪个狗日的胆大包天？此时，曹伟当真已动杀机。无论为非作歹的是哪一个，曹伟定要一哨棒打翻。
因此上，二人这天再无心去食堂吃饭。买来两瓶白酒，两包香烟，一前一后，绝口不言，步步沉重，走上山坡来。望望山下的五厂，望望东边的四厂，望望西边，那是王磊最后要去的方向。两人的疑问相似，王磊啊王磊，我们晓得你高深莫测，洞晓天地玄机。但是你素来说话算话，你说你会回来，现下四年期限已到。你若还是人，应当现身，若已成仙，应当显灵，若已成鬼，拖个梦也好嘛。
公元两千又一十三年，清明这天，在昆明西边荒郊的发电五厂，上上下下，皆如曹伟和谭脚板儿一般，心有事，口难言。他们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当初飞天遁地的王磊，究竟还回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