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汪金凤与朋友们一道去接李侠兵和柳姐回来,她感到地下党把她当做自己人了。这样,她与李、柳、方等人的接触就更频繁了,在频繁的接触中,她觉得柳姐和李兄在牢里心情改变了许多,抑郁、焦躁与失望的情绪常常表现出来,应给予他们心理上的治疗调整。而做心理医疗她是最适合的。学校里一位教德语的教师给她介绍教堂里的牧师恩喀士先生,恩喀士懂得医学和心理学,尤善催眠术,平时常用催眠术替人看病,她想用从恩喀士那里学得的心理学为李侠兵在心理上做些调整。
汪金凤想这种治疗方法主要是交谈,诱导,这是她拿手的,也是她最乐意做的。李侠兵与柳寄明之间有许多秘密,比如柳姐说在恋爱中的男女说“为你而死”容易,说“为你而活”则很难,这是怎么回事?她很想知道。另外,李、柳二人前些天去杭州神神秘秘的,他俩去杭州干什么?她也想知道。她只要运用催眠术深入到李兄的潜意识里,就能把他心灵深处的秘密调出来。
这天,李侠兵来她家找方霞客,方霞客外出。她便要说替他做心理治疗,李侠兵说他不信她的那一套,并说催眠术跟道家的符水一样是骗人的东西。汪金凤说那可不一样,催眠术是有科学根据的,不信你就试试。于是,她叫菱儿放下窗帘,在沙发上铺上被单,摆好枕头,令李侠兵躺上去,叫他什么也不想,听她的声音。李侠兵只听耳边嗡翁作响,反复在念叨着什么,好像是“你在黑暗中,向前走,前面有一盏灯……向前走,前面有一盏灯……”一会儿,李侠兵便要昏昏入睡,他想这样不行,便一跃而起,倒把菱儿吓了一跳。汪金凤说,你这是干什么,躺着躺着,李侠兵不肯,他说他想抽烟。
汪金凤宛然一笑,叫菱儿把他的香烟藏了,问道:“李大哥,你要配合,不配合催眠术是做不成的。”
李侠兵问:“你的这一套是跟谁学的?”
汪金凤想应该把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好好宣传一下,他才会相信。于是,她说奥地利医生弗洛伊德创立的精神分析学派,在心理学上是有其独到之处的,他对于梦的解释,对于人的大脑里潜意识的探索,都是对心理学的巨大贡献。她现在用催眠术就是要使他进入梦境,调动他大脑深处的潜在意识,使他的心绪得到调节,恢复到正常状态。她说:“把你在监狱里积累起来的抑郁焦躁心绪消除掉。”
李侠兵说:“那是不可能的。我在狱中积累了仇恨,对抗击日寇侵华更坚定了,对心中的理想信念更坚信了。”
汪金凤想,监狱里是积累仇恨的地方,但也是产生人生感悟的地方。李侠兵跟她说过,他在监牢里坐牢有一种感觉,监牢是个八卦炉,人在里面炼过与没在里炼过大不一样。他说,这种感觉一时说不清,总的说来他感到他的道路走对了,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为抗日为民族而战斗,为中国强大而献出青春,是不悔不离与不动摇的人生追求。当时,汪金凤听了很兴奋,追问他“八卦炉”是怎样感觉到的?他说那里的铁窗生涯、拷打、五子饭、以及随时赴死的决心,还有有机会对许多进步书籍的学习,难友们互相的鼓励,以及对于光明的渴望,这些都是有在“八卦炉”里的感觉。你知道,八卦炉里什么风都有,什么火都有,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人经过这些“文武风火煅炼”,那才是有意志力有目标的钢铁汉哪。
想到这些,汪金凤就跟李侠兵说:“李大哥,你现在处在超我状态,我要你找到自我与本我,进行心理调节。”
李侠兵听了觉得一头雾水,他问:“什么叫本我、自我与超我啊?你把我弄蒙了,然后好糊弄我是不是?”
汪金凤眨着金鱼眼,含着几分神秘,得意地一笑,开始讲解。她说,弗洛伊德依据无意识理论的心理划分,建构了他的人格理论。他把人格分成低级、中级到高级的三个部分,分别为本我、自我与超我。本我是人格的原始部分,包括与生俱来的本能冲动等等的一切本能。自我是本我与现实接触划出来的部分,是表层的,是有意识的。超我是道德化的自我,是自我的典范,有着自我批判能力和良心成份,属于人性中的高级本性。
李侠兵虽然偶尔翻过欧洲心理学书籍,对弗洛伊德略知一二,但是,听了她的话还是似懂非懂,便故意打岔说:“汪小姐,弗洛伊德学说里好像有关性的心理也讲了不少,是不是啊?”
这很出乎汪金凤的意料,李侠兵懂得弗洛伊德,对了,他曾翻过她书架上的书。不错,弗先生在其观点中,“性”的理论占有重要的位置,如果说无意识学说是他精神分析学说的基础,那么,“性”理论则是无意识学说的核心,性本能与性冲动是隐藏在无意识领域中的最原始的部份。平时十分严肃的李侠兵知道这个,并且拿这个来开玩笑,这使她高兴,感到李兄情绪上有了变化,这对调节他精神很有利。于是她冷着脸说:“不要打岔,躺到沙发上去,我要给你心理治疗了!”
“你要我回到自我状态,是吧?”
李侠兵心想听她摆弄也很有趣,便笑了笑躺到沙发上,闭上眼睛,菱儿给他垫上枕头。汪金凤便缓缓地念叨“黑夜里,往前走”那几句话。一会儿,李侠兵感到意识模糊,昏昏欲睡,只听有人在咕噜咕噜说什么,又好像在问话。李侠兵想大丈夫心怀坦荡,你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没啥了不起的。这样一来汪金凤如鱼得水,她先问他与柳姐的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李侠兵说,他与柳寄明本无恋爱关系,在护她过江去浦东船厂教工人夜校过程中,两人建立了友谊,但那还是同志关系,只是后来到了牢里在秘密联系中,才感到两人情感的珍贵,用密码在纸条上构通,突变是在陪铳的刑场上,柳寄明为了保命认我为夫,从此,我俩建立了恋爱关系,被朋友们称为“红色经典”,实在不敢当。
汪金凤心中欢喜,她给李侠兵做心理调整,想从李、柳二人的关系入手,让李侠兵作愉快的回忆,把他内心深处积极的情愫调动出来。同时,她也想弄清心中的一桩悬案,李、柳之间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问柳姐,柳姐总是含糊其辞,今天,抓住这个机会叫李侠兵回答清楚,以后叫他俩谁也赖不掉。想到这里,她望了菱儿一眼,菱儿也会意地笑了。汪金凤低沉单调地念道:“李大哥,你在黑暗中,往前走,远处有盏灯,若明若暗……李大哥,你往…···”她反复念了一会后,见李侠兵闭着双眼,鼻息轻微,神态安祥。她便说柳姐认为恋爱中的男女说出“为你而死”容易,说出“为你而活”则难,为什么?李侠兵答道:说前面那句话的多为男青年,表示男子汉气概,决心,说后面那句话的多为女青年,表示女性的柔韧,忠诚。“为你而活”在现实里确实比“为你而死”难,这话是要漫长的付出,时时的检验,因此,一般女性是不容易说出口的;柳寄明至今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呢。听到这里,汪金凤一喜,与菱儿对一下眼,她本想再调动李侠兵潜意识的最深处,那是储存“性”冲动的区域,后来一想不妥,如果李兄说出肮话叫菱儿听到,大家难看。然而,那又是有吸引力的话题,她不忍放弃,催眠术做到如此地步,不做下去太可惜了。她踌躇了好一会,终于没有勇气提问有关性的问题。她又与菱儿对上一眼,见菱儿眼睛发亮溜溜地转,鼓嘴含笑,她便转而问起李侠兵出狱后不久,与柳姐到杭州干什么去了?李侠兵迟疑了好一会才说,他出狱后第一项任务是找党,有人说他的党组织联系人在杭州出现过,可不知那人住哪里,你不妨去西湖候候看,于是我就约柳寄明陪我去,柳寄明有个亲戚在火车上当剩务,我们没有钱买车票,凭这点关系混上火车。其实,小柳也想去杭州散散心,而我还有一个重要的心愿就是去朝拜岳飞墓。我在六岁时就背上岳飞的诗词《满江红》,此事干爸爸吴道人到处吹,把我吹成什么神童。不过,后来,随着日本人对中国东北的占领,对华北的侵略,对上海的得寸进尺的渗透,岳鹏举的正气歌《满江红》成为我心中的战歌,那“怒发冲冠”沉郁喷发之声时时在我胸中响起,催我奋进。但是,我一直未能到我崇拜的英雄岳飞的墓去拜过,烧一炷香,点两支烛。我在狱中就产生这个强烈的欲望,出狱后一定要去看望岳鹏举一次。这次到杭州去寻找党的联系人,我到岳坟上去了,点烛焚香,三叩九拜,然后唱了一遍《满江红》,引得游人侧目,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小柳怕引得警察来,拉着我一口气跑到山外山,对着青山峰峦朗诵《满江红》,高昂的朗诵声在山间回响,惊起山鹰飞鸟,把积郁在胸中的闷气全抛到大山后面去了。接着,我们跑到楼外楼,让我请她喝了一碗红烧头尾的鲤鱼汤呢。
汪金凤望着他焦黄的脸,印堂发暗,长长的眼角鱼尾纹,心想李大哥不仅需要心理调整,身体也需要休养。她觉得李侠兵是条汉子,一个男人成为一条响铮铮的汉子,中国文化是最好的滋养品,这在李大哥身上得到印证。因此,她想提问,与李侠兵作一番对话。她叫醒了李侠兵,让他到洗手间去冼脸,清醒清醒,又叫菱儿端一杯咖啡来。李侠兵从冼手间出来,笑问她刚才乘他睡着了在搞什么鬼,汪金凤赞扬他诚实,把潜意识里的事都讲出来了,不过,他的道德批判力太强,人仍然处在昂然状态,以后还要不断调整,最好到山庙里住一段时间,把身心都调整过来。李侠兵同意她的看法,他笑着说:“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李侠兵开始抽烟,汪金凤便进行提问。
她问道:“李大哥,世界上什么最坚硬?”
李侠兵想,我刚才一定糊里糊涂地告诉她不少事,潜意识里被她兜底翻了一阵子。看来汪小姐确实是学有所成,在心理学领域里是有一套的。不过,我们是朋友,这样的交谈有益无害,可以敞开心扉,坦诚相见。她现在提出的问题也不一般,就像要把我捺在铁砧上锤打一般,我要认真回答,他想了想说:“是人的意志。”
汪金凤想,他之所以这样回答一定是又想到龙华监狱,那个所谓的“八卦炉”。她说:“这是你们gcd人特有的品质,好多人在狱中百炼成钢了。”
李侠兵摇头,不完全同意她的看法。他说:“不,从人类历史上看,无论封建时代,还是资本主义社会,在大革命潮流中,他们的意志都是非常坚定的,。在宗教斗争中,那些反抗中世纪欧洲宗教的黑暗统治的先知先觉们,他们同样不惜撒热血,抛头颅,那些代表人物你都是知道的。”
“对,哥白尼就是被烧死的。”汪金凤眨眨眼睛,又问:“世界上最柔软的东西是什么?”
“是感情。”
“是什么感情?”
李侠兵按灭烟蒂,笑道:“当然是恋情、爱情、亲情。在恋情方面,你是有体会的,你与方兄之间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哦。”
汪金凤不依不饶,给了他一阵棉花拳,又叫菱儿过来一齐捶打。李侠兵笑着躲开,汪金凤解释说,她虽慕方兄的才情,不过是吟唱“蒹葭”,玩玩心理游戏而已,希望朋友圈里的人不要误传,本小姐不想恋爱婚配,待我完成学业后,当了县长,或出任大法官,最理想的是有人委我为一方司令官,然后再考虑婚姻问题。李侠兵觉得这个金鱼眼姑娘现在还不成熟,有许多期盼与梦幻,十分可爱。于是,他们谈未来,汪金凤说她很朦胧,对未来一片茫然,她要求教于李大哥,李侠兵说“不敢当”,要她向柳寄明和方霞客请教。
吃了午饭,见方霞客没来,李侠兵便告辞回住处去了。汪金凤很满意,她想这样的游戏一方面可以破解李大哥的许多秘密,一面可以为李大哥做些心理治疗,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以后要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