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命运的转折其实是由一件极小的事情引发的。
有一天我哥哥拉屎时拉出了五条蛔虫。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肥肥白白的虫子,又兴奋又害怕。后来妈妈给哥哥吃一种形状像宝塔一样的糖块,哥哥又拉出了更多的虫子。医生说蛔虫可能来自弄堂里的那口井。紧挨着水井就是一条阴沟,洗菜洗衣服洗马桶都在一处,难免有寄生虫进入食道。妈妈怕我也得蛔虫,就吩咐玉莲不要再用井水洗菜。那时候我们家还没有装上水龙头,用自来水得去一条街外的机关大院家属楼去挑。玉莲挑不动水,挑水是我爸的事。我妈心疼我爸,为了让我爸少挑几担水,玉莲的工作日程里就增添了一项新内容:去机关大院洗菜。
我至今尚清晰地记得玉莲第一次去机关大院时的每一个细节。
那天是个阳春四月天,泥泞的春雨停了,天上出了一轮大大的太阳。从街头到街尾都是阳光,照得人遍体酥痒。沿街的夹竹桃树一夜之间就绽出了满树的红点。玉莲脱下夹袄,换上了春装。玉莲的春装是一件翠绿带黑格的线呢单衣,是进城的前一年做的。玉莲在那一年里真正长起来了,衣服显得又瘦又短,身子在衣裳的钳制下发出半是无奈半是欣喜的叹息。玉莲左手提着一个菜篮子,右手牵着我,行走在夹竹桃树的荫影里 - 自从玉莲来后,我就呆在家里,再也不上幼儿园了。玉莲的菜篮子里放着一条肥大的金灿灿的黄鱼,一大捧包在荷叶里的满是污泥的白蚶,两根碧绿的黄瓜,一细条猪肉,一把豆芽,一包马铃薯和一捆波菜。玉莲的菜篮子里有很多的颜色和重量,可是玉莲挎着菜篮子走过街面时的步态却很轻松。玉莲那天走路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些没有腿的东西,比如游在水里的鱼,飞在荷花上的蜻蜓,飘在天上的云。
当然,那时无论是玉莲还是我都没有想到,命运之神已经将他的绳索牢牢地套在玉莲的脖子上,一步一步地拉着她走向那个无法回避的深渊。
玉莲走到机关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缓慢了下来,因为玉莲看见了一个身着绿色军装荷枪直立的士兵。那时小城正坐在三年大饥荒和后来的十年大浩劫中间的缝隙里战战兢兢地喘息,街上很少见到荷枪实弹的士兵。大山里来的年青姑娘玉莲,一生中第一次猝不及防地面对面地遇上了一个真正的士兵。兵很高壮,军服里结结实实的都是内容,玉莲仰着头才看得清他的脸。兵的皮肤很黑,眉目很粗很浓,不说话时脸面里就隐隐藏了些威严。但是兵并没有把他的威严保持得很久,因为兵很快就开口说话了。
工作证。
兵说话时嘴角忍不住含了点浅浅的笑意。兵一笑,顿时就很年青了起来。兵的普通话有些大舌头,一听就是外乡人。
玉莲愣了一愣。
水,水龙头在哪里?
玉莲文不对题地问。还没问完玉莲的脸就红了起来。玉莲脸红的过程就像是在生宣纸上滴了一小块丹朱,慢慢地洇开去,从双颊洇到额头,再洇至脖子。玉莲知道自己脸红了,就不再看兵,把头低垂了下来,盯着脚尖。所以玉莲并不知道,其实当时兵的脸也红了。
兵和玉莲红着脸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都不说话。后来说话的是我。
我爸爸是我的家属。在三处工作。
兵和玉莲同时笑了起来。
那天玉莲洗菜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把豆芽头摘了扔在水里,却把豆芽皮归在篮子里留着。
第二天玉莲再去洗菜,兵就没有再盘问她。她走过他的跟前,彼此轻微地点了一个头,却没有说话。
后来我就跑去找兵。
“你叫什么名字?玉莲阿姨没有叫我问你。”
兵嘿嘿地笑了,露出两排细碎的重重叠叠的牙齿。兵弯下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白兔奶糖给我。
“你也不要告诉你玉莲阿姨,我叫欧阳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