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曲三重奏(6)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7:41

毕业分配方案下达时,张敏的去向是早已预计到了的。老家南京的一所高校,三个月前就发了公函到系里点名要张敏,而那时秦海鸥已经考取了南京药学院的研究生。无论于公于私,张敏都是应该回南京的。然而王晓楠的去向却一直在变动之中。开始时班里沸沸扬扬地传说她在四方活动准备回老家厦门的一所高校教书,后来又有人说她在努力争取去浙江的一家出版社,最后她却定局在北京一家不大不小的报社当了文字编辑。其实关于她去向的种种传言都只是人们生动活泼的猜测。当管分配的辅导员征求王晓楠的意见时,她只稍稍沉吟了片刻就说要去北方。在这件事上王晓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地向张敏讨教,所以公布名单的时候张敏难免吃了一大惊。当然张敏没过多久就明白过来了 -  北京是三个城市中离南京最远的。

在尘埃落定,众人的未来都有了着落时,王晓楠突然得了一场大病。严格地说,王晓楠的病并不完全是突发的。王晓楠一直有胃病的历史,只是在那段时间里她的胃病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那时她的同学们都已经到单位报到或趁报到之前的短暂片刻回家探亲去了,她却因为要在学校的挂钩医院里接受检查而独自留了下来。她一个人躺在没有人声的宿舍里,在胃痛的间隙里尝试着睡一小会儿觉,或者在胃药制造的片刻安宁中小心而又频繁地进食,而这种时刻学校的食堂通常是关门的。

张敏决定留下来陪王晓楠看病。

张敏从他的同乡那里借来了一个煤油炉子,用剩余的粮票到附近的农贸市场和农民换来半篮鸡蛋,并把自己的自行车卖了,去小菜场买来薏米,肉松,活鱼和排骨,每天为王晓楠做着小灶。于是宿舍狭窄的楼道里,便常常充溢着一股葱花和热油交混着的香气。

有一天,在饱饱地喝过一碗鲜鱼汤之后,王晓楠有了些睡意,就靠在床头懒怠地闭上了眼睛。午后的阳光把她的脸色涂抹得娇嫩异常,该红地方的很红,该白的地方很白。汗湿的刘海在她的额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小的圆圈。他用手指头长时间地挑弄着她的额发,她醒来时发现他的脸色有些疲惫灰暗。

你该走了。

她缓缓地对他说 - 他的宿舍在她的楼上,每天他都会被叫上去听南京来的长途电话。

晓楠。

他叫了她一声,嗓音有些嘶哑。

我和她还有很长的日子,和你却没有了。

后来他决定送她去北京报到。

到了北京,王晓楠的单位分给她一间宿舍,是和一个单身女记者共住的。屋很小,摆了两张单人床,一张旧桌子和两张木椅,就连走路也得侧着身子了。桌子只有一个大抽屉两个小抽屉,早让那个记者占满了,见王晓楠来,只好百般不情愿地腾出一小块空地来。王晓楠平时爱买书,带着一箱子的书到了北京,却哪有个地方放置?只得堆在床头,高高的就堆了半堵墙。屋里连盏台灯也没有。若一个人占着桌子写字,另一个就得蜷腿坐在床头看书,暗懵懵的十分伤眼力。张敏原以为京都大地方,事业生活自然另有一番风景,谁知竟也是这般小气拙陋,就十分放心不下。反倒是王晓楠时时地说着些宽慰的话。

王晓楠的单位虽小,却还算热情,给了她一周的安家假期。正巧张敏前几天刚收到了一笔稿费,就带着王晓楠上街买了一盏台灯,一些锅碗瓢盆和一条新床单。后来他们路过西单商场,看见服装柜台跟前围了好些人,就挤了进去看热闹。柜台里摆着几件刚刚上市的太空服。蓬蓬松松的,上边匝了些横横竖竖的道道,分大红天蓝两种颜色,很是鲜艳。那年羽绒服是一桩刚刚兴起的时髦,从前众人只是在电影里见过宇航员穿这样的衣服,便都好奇,却还是嫌贵,终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王晓楠看了看标价,是三十九到四十三块钱不等,就拉着张敏转身走了。两人走出几步,张敏突然又折了回去,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大包。王晓楠嚷了半句:“你疯了,回去不,不办事了. . . . . .”,就停顿在了那里。虽然王晓楠异常小心地绕过了那个关键的词,她却知道张敏这趟回南京,最早国庆节,最晚元旦,是要结婚的。张敏不回答,却催着王晓楠把太空服套上试试。张敏选的是天蓝色中长的那一款,王晓楠穿上了,拉上拉链,正好在膝盖上,那遮住的和露出来的部份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找不着镜子,就问张敏怎么样?张敏看得呆呆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王晓楠闷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就把衣服脱了。张敏接过来拿在手里,就势将王晓楠紧紧地搂住了。两人站在当街的秋阳里,听着秋风细语呢喃地梳理着秋叶子,突然就有了些地老天荒的凄惶。

第二天张敏去火车站买回南京的车票。买好了票他就到旁边的邮局挂了一个长途电话。那头秦海鸥接起来,轻轻一笑,问:“是浪子吗?”张敏没笑,却说了火车的班次和抵站时间。秦海鸥问还有别的事吗,张敏呵呵地干咳了两声,才说:“海鸥这趟我真的回家了。”秦海鸥那头半天没有说话,张敏知道她在哭。事过多年秦海鸥回想起来,仍旧觉得张敏的这句话是一语成谶。

后来王晓楠送张敏去火车站。王晓楠在张敏的车厢里呆了很久,一直呆到高音喇叭前后报了三次“送客的同志请下车”,王晓楠才站起来。王晓楠虽然站了起来,却没有离开。这时张敏把手搭在了王晓楠的肩上。张敏的手放得不轻也不重,使王晓楠一时无法判断他是在拉她还是在推她。在片刻的犹豫中,火车喘了一口长长的粗气,缓缓地行走起来。王晓楠重新坐了丌来,说:“我到天津再下车吧  -  一会儿去补张票”。

可是王晓楠并没有在天津下车。王晓楠后来是在济南站下车的。王晓楠下车的时候走得很急,两腿像灌了风似的,停也停不住。一直到那辆依旧载着张敏的火车蛇一样地蜿蜒进一天一地的暮色里,最后只剩了一个黑豆大小的圆点时,她才发觉她的身子其实一点也不肯与她的腿配合。她的身子如同一摊抽去了筋骨的散肉,腿突然间就载不动那样的重量了,便咚地一声坐在了马路砑子上。她在马路砑子上坐了很久,看着街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行人在桔黄色的街灯下蛾子般笨重地移走着。没有一盏灯是她见过的,也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她想哭,可是她却没有哭。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听她哭。

她于次日下午回到了北京,意想不到地发现她的办公桌上有两封加急电报 - 都是从徐州发过来的。第一封是张敏的。张敏的电报从抒情的角度来说很是简短,只有两句话。然而从电报惯常的叙事用途来说,却罗嗦得几乎接近奢侈了:

我一直在你和世界中间作选择,现在才知道它们是一回事。等我回北京。

第二封电报是徐州市公安局发来的,说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在徐州火车站旁边被一辆货车撞死,口袋里有一封电报草稿,收件人是王晓楠。请速来徐州认尸。

张敏最后葬在了南京郊区的一个僻静县城。葬礼上秦海鸥远远地躲避着试图安慰她的人群,却从头至尾一直紧紧地握着王晓楠的手。秦海鸥喃喃地问了很多次:“他为什么要在徐州下车呢?”王晓楠没有回答。王晓楠没有告诉秦海鸥张敏从徐州给她发过电报,秦海鸥也没有告诉王晓楠张敏在北京给她打过电话。她们都怀了一个被死亡骤然切去了尾巴,却依旧能产生无限美丽遐想的巨大秘密,各自以为最终得到了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男人。这样的想法使她们开始彼此深切地怜悯着对方 -  毕竟失去了对方,她们对张敏的记忆就是残缺不全的了。

秦海鸥与王晓楠的友情断断续续地保持了很多年。秦海鸥硕士毕业后直接报考了博士生,后来就留校任教作研究。没有出国,一直单身。到三十九岁时才嫁给了她的导师,一位在文革中丧偶的知名教授。她很少对王晓楠说起过她的婚姻。然而她和她丈夫的名字,却常常并排出现在一些很有份量的学术杂志上。当然还是他在先,她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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