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部门合并裁员的消息,已经在银行传了好几个月了。刚开始传的时候,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一通电话,一封电子邮件,一个眼神,都可以随时解释为某种先兆。消息传了几个月之后,势头渐弱,恐惧如沙子慢慢地沉了下去,麻木如油星子渐渐地浮了上来,人们也就习惯了在麻木之中混吃等死的姿势。所以那天当田田接到部门总经理的电话时,她完全没有想到这竟是自己在银行工作的最后一天。
银行保安部的两位工作人员跟着田田去了办公室,监督着田田清理了办公桌上的个人用品。三四年的日子,积累起来,不过小小的一个纸箱子。同事围拢过来,拥抱,握手,情绪复杂。惜别是真实的,庆幸也是真实的 – 走了一个,留下的人似乎又多了一份保险。保安部的人员一路护送田田出了银行的门 – 是怕田田带走内部资料和电脑内存文件。虽然早就知道这是银行裁员的老规矩,田田抱着纸箱子走出银行大门的时候,眼泪却忍不住流了下来。
走到街上,才发现今天的天气不错 - 平常这个时候,田田大多在上班,极少能看到街上的景致。太阳歇息了一个季节,正有力气,晒在身上有几分重量。风不知何时已失却了棱角,变得四平八稳起来。路上的积雪只剩了一层虚空的架子,车驶过,便瘫软成一团泥泞。靴子踩在地上,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泥泞之下蠢蠢欲动的春意。可是今天田田只是借了这隐隐一点的春意赶路,今天田田管不了春意。
走到街角搭公车的地方,田田看见有人摆了水桶在卖花。卖花的是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吆喝的声气里带着一丝生疏和羞涩。“新鲜的,给你的瓦伦丁,买一束吧。”田田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便弯下腰,仔细地挑选了一枝粉红色的玫瑰,又把找头塞回到卖花女的手里。女孩谢了又谢,说愿你和你的瓦伦丁,有一个愉快的夜晚。田田把花插在纸箱的把手上,笑了笑,说:这是我平生的,第一枝花。
田田上了公车,坐了很多站,也没下来转地铁,却一路坐到了末站。
是海德公园站。
公园极是寂静。二月的树林依旧光秃,林荫道失去了枝叶的遮掩,突然就显得开阔笔直起来。一眼望到头,只有一对衣装整洁的老夫妻,牵了一条狗,在慢慢地散步。田田的脚步声很轻,狗却听见了,警醒地竖着耳朵,吠了起来。树林瞬间活了,宁静嘤嗡地散落了一地。
田田原本只是想找一张凳子坐一坐的,却没想到走了很远的路,依旧没有找到凳子,手里的纸箱却渐渐地沉了起来。就找了一块干地,把纸箱搁下,自己坐在了上面。
明天写一份履历,找几家职业介绍所发一发。上一次写履历是四年前的事了,内容早就过时了。推荐人找谁呢?决不找部门经理。自己一直是他手下的干将,替他开发了多少客户,在总部争得了多少风光体面。结果她却成为他手下第一个走的人。那句成语是什么来着:狡兔死,猎犬烹。可是谁是兔谁是犬呢?他递给她那张解雇通知的时候,眼睛都没敢看她 – 不信他心里没有愧疚。看这点愧疚能走多远。说不定,他会给她介绍另一家银行 - 他在银行界做了很久了,熟人大约总有几个的。换一行还得从头适应。要不,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也不全怨他,总部要裁员,名额派下来,总得落到某个人头上。听说右派也是这么评出来的。
明天,明天再说吧。
太阳正高,照着身子如暖雪般酥软。眼皮渐渐沉涩起来,思绪陷入茫茫荒漠,哪条路都是死路。
散步的老夫妻从林荫道尽头折回来,看见一棵硕大的雪杉树下,坐着一个娇小的中国女子。女子仰脸靠在树干上睡着了,头发脸颊上粘了些褐色的树皮。女子的膝盖上放了一枝玫瑰,蔫蔫地垂着头。狗低头闻了闻花,静静地走开了。
田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照得林荫道幽黑深远。田田是被手机震醒的。田田的手机是为客户预备的,平时电话多,怕影响别人办公,所以就把铃声设置成了无声的震动。田田慌慌地打开手提包,在钱夹子化妆品手纸梳子笔记本支票本的重围中,找到了活蹦乱跳的手机。抓住了,接起来,习惯性地用英文说:您好,我是道明银行的何田田,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到您?说完了,才想起历史已经改写,却懒得更正了。
那头是秦阳。
“田田你在哪里?我快把你熟人都找遍了。银行说你早走了,手机你也不接。”
田田响响地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在一棵百年老树之下睡着了,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原以为眼睛一睁,世上已千年,恐龙复活,满街走着外星人。结果还是那么些旧事旧人 – 你这个电话打得好不扫兴。
秦阳顿了一顿,才说田田你不要动,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马上过来接。不就是一份工作吗?我们再找就是了。
田田也顿了一顿,说:可不就是一份工作吗?大不了你把我养起来就是了,着什么急呢。
秦阳无话。半晌,才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央街上的那家咖啡馆,要是真的顶下来,也是不错的。自己做自己的老板,谁也炒不了你的鱿鱼。”
秦阳是在《多伦多星报》上看到那家咖啡馆的广告的,业主得了重病,急待出手。秦阳去看了几次,说生意极好,价格也合适。秦阳回来,就在田田耳边刮风。秦阳刮风的目的很明确,是问田田借钱。田田装糊涂,从不表态。今天不知怎的,却极是烦躁起来:“秦阳你别盘算我那几个钱,不够你招摇几天的。要做老板你去做就是了,我给你打工好了 – 谁还不知道省心呢。”说完就将电话吱地一声揿死了,心里那一股无名火压了很久,才渐渐压了下去。
那天两人回到家来,秦阳早已备下一桌的酒菜 - 原是过情人节的意思。田田在外边走了一天,饿,也渴。便狂饮了几杯,一时烂醉如泥。半夜醒来,听见秦阳的鼾声如流水细细碎碎地灌满了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竟叫她无处可逃遁。便下了地,摸黑开了抽屉,窸窸窣窣地翻着了一盒烟。烟是陈年的旧货,带着些潮气,点了几回才点着。田田是住在娘家打离婚官司的那一阵子学会抽烟的,当然得背着母亲。不是怕,而是忍受不了唠叨。后来得了一场重感冒,突然就厌烦了那味道,就自然戒了。隔了多年重拾起来,气味熟稔而陌生,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只是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蹲在房角,看见月光漏过窗帘缝,黄黄地照着秦阳的脸,朦朦胧胧地仿佛长了一层绒毛,眉眼如婴儿般安详。
一无所有也是一种福气。赤裸裸地行在世上的人,随意抓住一样东西,都是收获。他遇到了她,他紧紧抓住了她。她交着他的房租,他开着她的车。她是他遮雨的屋檐,他舀饭的锅,他行路的脚,他歇息的床。她是他可以安然入睡的原因。可是她呢?她的房子只付了小小的一笔首期,剩下的,是硕大一笔的贷款,需要月月还着。还有水电费,车保险汽油费,物业管理费,当然还有女人买花戴的开销。她的失业保险金比她正常的收入少了一大半。她要管自己,要管他,还要管父亲。父亲的保姆,父亲的部份医疗费用,天长日久的,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她夜半醒来,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便憎恨起秦阳的安然无虑来。
早上一睁眼,发现秦阳已经起床了。田田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平日上班的时候。就想趁老板刚上班的空闲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帮着介绍一份工作。拿起电话,却听见里边有个陌生的女人声音,才明白是秦阳在客厅里用电话。“还要拖多久?总得有个了断……”女人的话她只听了半截,因为秦阳很快就把电话掐断了。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他不接,她也不接。铃声终于静了下去,却只静了一小会儿,便又惊天动地地响起。她忍不住赤脚跑出去接,那头不说话。她就冷冷一笑,说秦阳你是不是要告诉我点什么呢?秦阳的脸一下子白了,却不回答。
田田一把扯开窗帘,阳光如白水,猛烈汹涌地倾入客厅,满屋飞尘,一片混沌。一个年青的早晨,还来得及经历世事,就已经炽烈地熟了,熟得可以随时老去。田田一时万念俱灰,扬了扬手,对秦阳说你,你搬出去,马上。
秦阳嚅嚅地说,其实,刚才……田田抓过桌上的裁纸刀,将刀尖指着自己的心口,大喝一声:“秦阳你再说一句,我就扎给你看。”秦阳吓了一跳,便闭嘴进了卧室。刀从田田手里嚯啷一声掉了下去,田田的身子抖得仿佛随时要散成一地碎片。裹在一片厚重的阳光里,却只觉得冷,从心尖上丝丝缕缕地渗出来的,擦也擦不干的那种阴冷。
秦阳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件。几个月的记忆,收拾起来,也就是一大一小两个箱子。锁好了,慢慢地拖过客厅,拖到门口,又返回卧室,拿了一件厚浴袍,递给田田,说你穿上这个,送我到楼下,可以吗?田田想说不,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秦阳走进了电梯。
两人站在电梯里,他没按电钮。她也没有。电梯门自动关闭了,电梯却没有动。他说钥匙我放在床头柜上了,车子我先开走,卸下箱子再给你开回来。她没说话。她其实是期待着他再说些别的,可是他没有。电梯间不大,两人中间隔着两个箱子,其实还有些拥挤。只要略微伸展一下手脚,他们可以随时相碰。可是他们彼此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亿个光年。终于,他的手伸过那些光年,按住了那个已经被人磨得油光锃亮的P1电钮。电梯轰隆轰隆地伏冲了下去。
没有了,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第三次的开始了。田田迷迷糊糊地想。
突然电梯猛烈地晃了一晃,骤然停了下来。田田的五脏六腑被高高地揪了起来,又重重地摔了下去,血猛烈地拍打着耳膜,耳朵一阵轰鸣。箱子闷闷地倒了下去,压在脚趾上。田田想抽脚,却看不见箱子 - 电梯里一片黑暗。
电梯坏了。秦阳说。
他摸索着跨过箱子,去找电钮盘上的警铃。印像中似乎在右下角。他一个一个按钮地试过去,没有任何声响。
手机,打911。他提醒她。
她摸了摸口袋,醒悟过来她穿的是浴袍,手机放在房间里没带出来。
等吧。他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把箱子放平了让她坐。他在她旁边坐下。她脱了鞋,摸到了脚趾头上的湿黏,知道是血,突然感到了一扯一扯的疼。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没有一丝缝隙,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的黑暗。黑暗从四面八方朝她拥挤过来,越来越重。她身上的每一样器官,仿佛都被挤压成薄薄的一片,争先恐后地要从胸腔里突围。她嚎叫了一声,用拳头狠狠地砸着电梯的墙。她的力度和疯狂把她和他都吓了一跳。
他用双臂将她死命地箍住了,说田田你要是还想活,就要保持体力,减少氧气消耗 – 我们停在两层楼之间,没有人会听得见你。
他摸索着解开了她浴袍上的带子,瞬间摸到了她的温软。她的温软如水流了他一掌,水中有两块小小的卵石,坚挺地磨着他的掌心。她低低地呻吟着,终于安静了下来,将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她的肚子响亮地叫了一声。紧接着,他的肚子也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是夏日池塘里相互呼应的蛙鸣。两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田田,万一我们就死在这里了,有些话,我总是要告诉你的。
那个女人,是我老板的表妹。香港人,二十多年的老移民。老公死了,急着想再找个人。
我在国内日子过得腻味了,是想换种活法才出国的。蛇头说到了多伦多,六个月就可以拿到身份。随便找份工作,都是四五万年薪,折合人民币,就是三四十万。
出来了,才知道蛇头的话不实,却晚了。原本想赚够还债的钱就回去的,谁知遇到了你。
我知道你想我来帮你,可是你若不先帮我,我就帮不了你。你明知道的,却怕投进去了收不回来。你信不过我。
其实她也和你一样精,只不过她敢赌,你不敢。
田田不说话。尿意渐渐聚集起来,在小腹聚成一丝尖锐的刺疼。秦阳找到了箱子的拉锁,拉开来,摸出一个平时骑自行车用的钢盔,倒放在墙角,说你将就吧。
水声响了很久,从低浅响到满盈。到最终停下来的时候,他塞给她一块布,说擦擦干净。她擦了,才感觉出是他的领带。心想,这个男人对她,也许是有一两分真心的。她和他的关系,其实也不外乎是一种风险投资。投对了,她也许就有了依托。投错了,她的下半辈子可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也许,事情并没有这么严重。投错了,她至多不过再被人利用一次。若不投这一注,她连拥有水的希望也没有。能被人利用,总好过完全无用。这是谁的话?好像是父亲的话。什么时候说的?不记得了。
田田迷迷胡胡地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就饿醒了。最初的饿意是明确而尖锐的,如虫如蚁如针在肠胃里蠕蠕地爬过,每一步都在刺痛。田田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冰箱里的内容,每一格每一抽屉每一样物品都有了细致而具体的盘算。田田在想像中把它们以各种方式各种组合烹饪成众多的菜肴,每一道菜都让她垂涎欲滴。她听见自己的舌头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翻滚着,直到唾液渐渐干涸,舌头肿大得再也无法滚动。饿意渐渐麻木起来,她便再次睡了过去。
就这样,田田睡睡醒醒了多次,后来就完全失却了时间的概念。最后一次醒过来,她想问秦阳大概是几点钟了。她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突然想起了涸泽里的鱼 - 微微开启的嘴,蒙着翳子的白眼珠。
我不想死。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想死。
田田默默地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她靠这句话支撑了很久,却没有支撑到底,就再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昏睡。
后来她被一道眩目的白光刺醒,听见一个声音遥遥地传过来。“给她戴上眼罩。”白光消失了,白光的记忆却如刀刃久久地搁在她的视网膜上,锋利,鲜明,一碰就是伤痕。她听见了街音。她听见泥水在车轮的碾压之下溅落的声音,她听见商店橱窗里的风铃轻轻震颤的声音,她听见了一个小女孩和母亲的争吵声,她听见橡皮手套相互摩擦针筒跌落在托盘里的声音。
“他呢?”她扯住了护士的衣袖,喑哑地问。
“他在另外一辆救护车上,平安。”
“告诉他,请他定个日子。”
“什么日子?”
“他知道。”
田田说完这句话,就昏迷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