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9)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7:48:25

田田转了好几个来回,才找到了春枝的家。

其实田田很早就看见了那幢房子,只是没有想到春枝的家会是这个样子的。

那幢房子说起来,也是江南城乡交接的那些地方常见的模式。方方正正的二层楼房,外墙严严实实地贴了一层马塞克。马塞克的是灰色的,那不过是风霜积尘的痕迹。只需一场大雨冲洗,底下就应该是雪白的。这幢楼房和周遭楼房的区别,就在一个大字。墩墩实实的一大块,便先有了一些不容置疑的气势。楼一大,门脸也就大了,不是寻常的一扇铁门,却是大大两开的厚木门。木是层层漆水之后的黑里透红,正中有两个沉重的铜环。那门的颜色质地样式,不由地就叫人觉得这门后应该是藏着故事的。门檐上钉了一个十字架,门上贴着两张艳红的春联,流露着墨汁未干的新喜。上联是“上帝爱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下联是“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这上下联字数不一,既不对仗,也不压韵,不像是寻常农家的那种喜庆春联,倒像是从圣经上摘下来的。田田便惊异,春枝何时也信了洋教。门大,窗也多。窗是楼的眼睛,本来深邃幽暗,却因贴了许多的窗花,便有了盈盈一丝的笑意。田田走近来,便看见了窗花的功底。都是红纸剪的,也都是鱼,却是各样的姿势。有的恬静,有的喧淘,有的憨厚,有的狡诈。虚是神态,实是细节,栩栩如生,无一雷同 - 无非是鲤鱼跳龙门年年有余的意思。这幢楼房说新不算新,说旧也不算旧,却把城市的乡村的中式的西洋的各样风格都取了一些,匆匆地揉在了一处。揉得虽有几分生硬,那生硬之处反透出些活活泼泼的生气,俗到了极至,就俗出些别开生面的和谐来。田田暗想拥有这样一处楼房的女人,家境应该算是殷实的,何至于要千里北上给人做保姆呢?

就去敲门。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厅里坐着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织毛活。老太太剪了一头短发,齐崭崭油亮亮地带着梳齿的痕迹。上身穿一件雪青色的呢子短大衣,下身穿一件黑布裤子。袖口和裤管里肥肥地露出些毛衣毛裤的卷边 - 田田猜想大概是春枝的妈。老太太手里的毛活大致成型了,似乎是一件男裤。腰已经完工,老太太正在织大腿分岔处的那个洞。见人来,抬起头,眼镜滑落到鼻尖,手里的线团就滚到了地上。

“何,何老师,出,出事了?”

田田一惊,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从何老师那里来的?老太太见田田并无报急的意思,才渐渐松了一口气,捡了地上的线团,掸着上头的灰土,说春枝给我看过你们全家的照片。你们首都的照相技术还不如我们小地方 - 人可比照相好看呢。就招呼田田坐了,慌慌地进了厨房烧水煮茶。再出来,手里就多了个沉甸甸的木托盘,上面摆了七八个瓷盏,装了金桔橄榄香榧子核桃肉蕃薯片等等等等,虽都是年节的零嘴,却又比北方的零嘴略微精致些。

老太太挑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金桔递给田田,问你爸也是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田田说我爷爷是矾山人 - 矾山离藻溪极近,口音也是通的。后来下了南洋,四十岁不到就死在了那边。我爸爸也是在矾山出生的,六七岁就被叔叔带到厦门读书,后来又到了北京,五六十年没回过乡了。老太太就说这回怎么不带你爸来,也好认认乡呢。田田笑笑,却问春枝哪儿去了?老太太说带孩子给班主任老师拜年去了 – 年年都是初三去的。这孩子,爹娘都不在身边,老师管着,也算是半个父母,很该谢谢的。田田顿了一顿,才问孩子他爸怎么不管?老太太不答,盯了田田一眼,问你找春枝有事?田田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春枝考英文六级的准考证,寄到我们家来了。我爸劝春枝回去参加考试,补习了这几个月,不考就白废了。

老太太接过信,低了头,喃喃自语起来。田田依稀听见了一句“谢救主恩”,就笑,问春枝也信吗,你这个教?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说她若信了,何至于这个命?好强呀,心里一颗砂子都容不下,怎么能尊主为大?

就叨叨絮絮地说起了春枝的事。

春枝生在乱世。春枝三个月大的时候,春枝的父亲挑了一担藻溪名产细米粉丝去温州城里叫卖,正逢工总司联总司两大派在打巷战,吃了一颗流弹,当场死在了街上。春枝是靠着寡母绣花和编篾席的手艺半饥半饱地长大的。春枝长到十七八岁,一层黑皮猝然蜕去,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细致的女子。春枝不仅人长得耐看,春枝还绣得一手好花。春枝绣的不是母亲的那些牡丹凤凰,却是藻溪人没有见过的新奇花样。春枝时常去逛镇上的新华书店,不是为了买书,却是为了看书店里新到的西洋印刷画。德意志乡村风情,英格兰教堂街景,法兰西古典肖像,等等等等。春枝一个月的饭钱,都省了去买画。买回来,并不贴在墙上,却拿来做了绣花的蓝本。春枝绣的外国画,藻溪人见了掩了嘴惊叹。就有人花钱买了去,做洞房新居的摆设。再后来,就有人买了用作年节送人的大礼。春枝就是靠这个手艺,才维持自己念完了高中。

春枝岂止是花绣得好,春枝书也读得轻省。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在这么一个师资贫瘠的乡镇里,春枝的成绩也算是鸡群里的那个头了。藻溪乡地处江南,和风细雨的环境里,好看的年青女子也是常有的。可是脸长得好手也生得巧的,就不多见了。脸长得好,手生得巧,书又读得好的女子,恐怕就是春枝一个了。所以春枝年青的时候,在乡里是很有点名气的。春枝的家底,原是极薄的,没有人指望这样瘠薄的泥土里,竟能长出这样一朵好花来,于是母亲的腰杆,也就直了些起来。

春枝还在读高中,提亲的人就开始在赵家频繁走动了。春枝正眼也不看一下那些留在饭桌上的照片,只对母亲说要复习考大学。当然真正的原因,母亲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枝的高考成绩本来也勉强够上省城大学的,却为了生活费和就近分配的原因,选择了平阳师范。平阳师范是三年制的学校,春枝念了一年半,就退学回了家。春枝退学,不是因为功课跟不上,而是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叫廖建平的男人。

廖建平是春枝的中学同学,比春枝高一个年级。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应征入伍当了兵。廖建平脑子活泛,手也灵巧,到了部队没多久,就凭着几样小发明,获得全军范围的嘉奖,入了党,提了干。正当仕途一片光明的时候,家里却出了大事 - 母亲因脑溢血突然半身不遂了。建平家里有一个常年多病的父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母亲本是家中主事的那个角色,宛如桐油伞中间的那把伞骨。母亲在,伞就撑得起来。母亲一倒,伞就成了一片无用的软纸。建平在军中焦急万分,就写了一封信给春枝。

春枝和建平念高中时都是学生会的干部,两人一起负责学校的广播站。下了课,两人就钻进小小的一间广播室编通讯稿。你开一截头,我续一个尾。你念上一段,我念下一段。春枝的嗓子有些沙哑,像是清晨被露水打蔫了的草叶。建平的嗓子变着音,有些生硬,犹如被大风扯得猎猎生响的一面旗子。两人的声音分开来听其实都有缺欠,合在一起,便将那缺欠的地方补平了,沙哑里渐渐有了娇柔,生硬里也生出了刚阳,叫那念的和听的,都觉出了些韵味。

虽然日日相处,耳鬓厮磨,两人真正私定终身,却是在建平入伍之后的鸿雁传书中完成的。学校的同学,早就将这一档子事,传得沸沸扬扬,唯一蒙在鼓里的,反只有春枝的母亲。

那日春枝接到了建平的信,没和任何人商量一声,就从平阳师范退了学,回到了藻溪,一日三餐地照顾建平的母亲。又把家里的两间旧房腾出一间来,做了个裁缝铺,靠替人裁剪刺绣,支撑着两边家里的费用。春枝的母亲原是一百个不乐意的,母女俩为这件事也不知吵过了多少个回合,后来看见建平往家里寄来的一张张奖状,猜想这人大概算是有几分出息的,也就默许了。

建平在部队里呆了几年,提了几级干,提到一个坎上,就上不去了。年限一到,提不上去的,就要转业。建平就转业来到了温州城里,在一家国有企业做了一名行政干部。回乡和春枝结了婚,第二年便有了女儿晓藻。一个小家庭,分在两处住。建平住温州城里,周末年假回藻溪。春枝常年住在藻溪,照顾娘家婆家女儿三头。建平在温州城里坐了几年办公室,看着周遭的人变戏法似地发着财,不甘心满世界的精彩就这样五色生辉地绕着自己流走了,便辞职回到藻溪,办了个小工厂,专做教学用品 – 大部份都是他自己的创造发明。

刚开始时,不过一间瓦房,三五个兵丁。说是乡镇企业,其实就是一个家庭作坊。建平管产品研制经销,春枝管帐,建平的两个弟弟再加上一个弟媳妇,便是企业的全体员工。建平在部队里就广结人缘,全国各地都有战友帮忙建立代销点。研制出来的产品新巧,价格合理,销路很快疏通起来。春枝还没来得及学完速成会计课程,建平公司的帐号,就已经大到春枝无法处理的地步了。于是建平专门雇了一个财会班子,打发春枝回家,一心一意地做起了少奶奶。厂房几经扩建之后,公司的总部定在了上海。建平就在上海藻溪两地,过起了飞来飞去的繁忙生活。

建平是个见过世面的人,所以建平和寻常人眼中的乡镇企业家很有些不同。首先建平不像那些人那样满身花花肠子。建平平日不爱喝酒应酬,也极少去歌厅酒吧桑那吧之类的地方。得了空闲,就带着女儿晓藻坐在藻溪边上钓鱼。是姜太公的钓法,有一搭无一搭的。即使钓着了,也扔回溪里放生去。

建平的与众不同,还在于对老婆的好。建平一年在外边的时候多,怕春枝在家闷,便购买了各样的电影电视剧光盘,一包一包地寄回家给春枝看。建平寄的不是街头小摊上随便一挑,看两下就卡壳,字幕模糊颜色含混的冒牌货。建平挑的片子都是经过秘书小姐推荐的,而且是那种贴了防伪商标的正版片。春枝的四季衣装,也都是建平从广州深圳香港等地亲自选购的。若看上了款式,就能买上一打不同颜色的,让春枝可着心情挑着穿。春枝穿了这样新潮的衣服走在藻溪的路上,总觉得胸前背后到处是眼,便脱了,依旧挂在衣柜里,只等建平回家时,才穿了给建平看。建平在家的日子,除了探访两头的老人,极少出门,一直呆在家里陪春枝。有人甚至亲眼看见了建平坐在板凳上给春枝洗脚,春枝双脚在建平怀里乱踹,蹬得一地是水的情景。

建平给两边的老人都雇了保姆。多年照顾娘家婆家的担子,终于从春枝肩上卸了下来。藻溪人都说春枝是有后福的人 – 为廖家受了这么些年的苦,总算熬出了头。当然这是藻溪人当着春枝和春枝妈的面说的。春枝母女不在场的时候,藻溪人的话就没有这么顺耳了 - 幸亏春枝听不见。春枝本是劳碌之人,突然闲了下来,便觉得多出了一副手脚,不知如何安置才好,就日日思想着打发日子的方法。

有一年端午节,建平在上海加班没有回藻溪。春枝的一个中学同学的丈夫是开长途汽车的,那人就拉着春枝坐了丈夫的车去苏州无锡玩了一趟。回家的路上,春枝突然心血来潮,改坐了火车去上海看建平。到了上海站给建平打电话,建平没在公司,手机也没开。春枝就自己找去了建平长期租用的宾馆房间,等着建平回来。左等右等,等得天大黑了,才隐隐听见门外有建平的声音。开了门,却见建平手里提着一个篮子,拐进了过道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建平不是一个人,建平的身边有一个女人。

春枝轻手轻脚地跟过去,只见房门大开着。建平已经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了地上,春枝一眼就看见了篮子里是一个婴孩。那孩子一脸折皱,肤色黑红,丑若田鼠 – 看上去至多一两个月的样子。女人弯下腰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女人很年青,面皮白净光滑。一头黑发如泼墨,在脑后用一个塑料卡子松松地挽起,漏了几根发丝,从额上一路垂挂到脖子里 – 却是春枝没有见过的那种随意。女人个子很高,腿仿佛直接长在了腰上。穿了一件黑色紧身长袖薄毛衣,领口开得极低,女人弯腰下去的时候,就露出了一道深深的乳沟。女人虽然刚刚生产过,腰身却依旧紧瘦,只是胸乳极是饱满,呼之欲出。女人抱孩子的动作稍稍有些笨拙,孩子一下子就醒了,狂哭起来。女人抱着孩子来回晃动着,幅度很大,胸前的那两坨东西心惊肉跳地颤着,仿佛随时要飞出去。建平去洗手间拧了一条湿毛巾出来,给女人擦脸上的汗。擦着擦着,手就探进了女人的领口。女人的身子随着男人的手指扭来扭去,嘴里骂着廖建平你作死呀,眼里却是盈盈的笑意。

春枝软软地靠在门边,恍惚间觉得建平的手指,正丝丝痒痒地抚在自己的胸前。建平多少年没有这副样子了呢?春枝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日启程的时候,日是圆的,月是圆的,路程长长的才开了一个头。才过了两天,那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阳和九十九个月亮,突然间一起轰然坠地,世间是一片不分日月的黑暗。她的路,突然就走到了尽头。

“建平,你,你好……”

她听见一个声音轻轻地在墙壁之间飘过来舞过去。那声音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唇,与她毫无关联地落在空中。突然,建平手里的毛巾落到了地板上。“咚”的一声巨响,地球停止了转动,万籁俱寂。

建平的脸在变换了多种颜色之后,渐渐固定在红与青之间。倒是那个女人比较镇定,拿手臂撞了撞建平,说人家春枝大老远的来看你,要不,你们去那屋聊聊?建平这才醒悟过来,拉着春枝就往他自己的那个房间走去。春枝恍恍惚惚地跟着建平进了屋,坐下了,建平端了杯水过来,问春枝你,你渴了吧?那口气里有失措的殷勤,负疚的客气,却只是无比的陌生。春枝听着,就明白她已是他生活中的客人了。原本存了许多话要问,到了这时,突然悲从中来,便一把摔了杯子,夺门而去。

春枝回到藻溪,就提出离婚。婆家不肯。七十多岁的瘫婆婆让人背着到了赵家,流着眼泪喊皇天,建平这小人咋就生出了六指呢。又拉着春枝的手,说建平和那个女人,都是各有目的的。一个要钱,一个要儿子。春枝你做了绝育手术,不能再生了,建平偌大一份家产,没有儿子,将来传给谁呢?咱们乡下人,再有钱了想的也是乡下人的想法。建平不过是想有个后继的意思。建平和你,才叫真正的结发夫妻呢。这个年头,有钱人包二奶的有的是,建平对你怎样,你心里最清楚,谁也动不了你正宫娘娘的地位。

春枝听了这话,方明白婆婆一家其实早就知道了实情的,却把自己蒙在了鼓里。想起这些年风里雨里伺候婆婆的情景,到头来终究还是血浓于水,心里越发悲哀起来,离婚的信念反而越发坚定了。

春枝自己的娘,自然大骂建平没有良心 – 当初要做绝育手术,原本也是建平的意思,有了钱,就变了想法。可是骂完了,气也生过了,回过头来还是劝春枝慎重考虑。娘说只要建平改了,和那个女的断了往来,再把春枝接到上海同住,这个婚就不一定要离了 – 这个年纪,离了一个人过,又能好到哪里去?过惯了安逸日子,难道还要从头来过苦日子吗?春枝听了,只觉得娘这些年已经被建平的钱宠坏了,想的只是日子,而不是女儿,便干脆不再与母亲商量了。

建平从上海回到藻溪,在自己父母家里住下了 – 春枝不让进家门。找人捎了话给春枝,说婚他是不想离的。事情虽是自己的错,可是做也做下了,这页纸翻是翻不回去的。其实也就是一道坎,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你若愿意,咱们还是跟从前那样一心一意过日子。我就在藻溪专程听你的回话,啥时回话来了啥时走。

春枝冷冷一笑,也让人捎话回去,问咋“一心一意”过日子?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过?建平说人家从来没有非份的想法,是你容不得她。春枝听了这话,彻心彻肺地凉了,当下就给了回话:这个坎过不去。

离婚离得有几分辛苦,主要是因为晓藻的抚养权。建平虽对春枝有了二心,却是极爱这个女儿的,死活要带着走。春枝坚决不肯。建平说春枝你给我晓藻,我让你和你妈一辈子衣枕无忧。春枝说我要是给了你晓藻,我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盼头?建平急了,说你若不给晓藻,你休想从我手里得到一分钱的赡养费。春枝当下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放弃建平的所有资产,却留下了晓藻。

就这样,春枝从十年的婚姻里走出来,只带走了女儿和现在住的这幢房子。

春枝中学的一位好友,嫁了个北方丈夫在北京生活了多年。听说了春枝的事,很是替春枝打抱不平,就买了张火车票接春枝到北京散心。春枝原本没打算长住的,却刚巧碰上女友的丈夫的老板托女友给找一个南方保姆,会做江浙口味饭食的,来照顾家里的两个老人。女友就劝春枝去试一试。谁知春枝这一去,一呆就是四年,直到送了两个老人的终。那老两口平时有些积蓄,又和春枝投缘,所以身后留下一份详尽的遗嘱里,竟然也有春枝的一份,是两万元。春枝从前风光的时候,两万元也就是揣在兜里的零花。可是再风光,那也是建平的钱,与她隔了一层皮。如今星移斗转,两万元突然就很有了些重量,不仅因为她需要钱,也因为这钱是她自己一分一厘挣来的,有几分撕心扯肉的牵连感。

春枝得了钱,就立马在银行存了个活期户头。这笔钱虽然一分也还没花出去,春枝却早已有了打算的。这一笔钱,再加上这四年省吃俭用的积攒,满打满算刚好是三万七千元。春枝早打听好了,如果把晓藻转到北京来上学,需要四万元的赞助费。再问亲戚借个三千两千的周转一下,晓藻下个学期就可以上北京读书了 – 如果找得到住处的话。

春枝妈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看田田,织毛裤的手微微地有些颤抖。裤裆的那个洞已经完工,老太太伸进一个手指探了探洞口的大小,田田几乎被这个动作逗得笑出声来,却终于忍住了。

“我爸是退休教师,固定工资,没有积蓄,也不会有遗产。”田田说。

“我们家的住房,虽然有三个房间,我们兄妹两个常常回家,都是要住的。”

春枝妈没有搭话。一屋的沉默如山石,压得田田双肩生疼,身子便渐渐低矮了下去。半晌,老太太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将那山石破开细细一个洞,空气方有些流通起来。

“春枝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为了廖建平,没把平阳师范念完。所以死活也得让晓藻读上好学校。晓藻若是个男孩,春枝反不用那么操心。女人的命运不能放在男人的手心上 – 这是你爸给春枝说的。春枝信你爸。”

这时门咚的一声撞开了,进来一个体态瘦弱的女孩子。女孩将两只手放在嘴里哈着暖,一边蹬鞋,一边说:“外婆,老师今年给了压岁……”女孩说了一半,突然看见了屋里的生客,就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低了头站在门厅里,脸儿涨得飞红。

后面跟进来的是春枝。春枝看见田田,也是一愣。还没等说话,田田已经从提包里取出一张纸来,铺在饭桌上,慢悠悠地说春枝你来得正好,给我找枝笔,最好是黑墨的,我们起草个合同,关于我们家住房的使用条件。

春枝没有动,却对女孩子说晓藻你去南记称两斤鲜枣回来,颜色翠些的,有虫眼的给挑出来。女孩子哎了一声,正要出门,春枝妈站起来,说她哪里知道,还不得我跟着去。老太太出了门,又折回来,说田田小姐你要是明天走,我的毛裤就织完了,正好给你爸带回去。你爸是读书人,讲究着呢,说穿棉裤太肥,不好看。春枝给买了海马毛的,也暖,也薄,也好看。

婆孙两人走了,屋里的两人一时无话。后来春枝呵呵地清了几回嗓子,才问何老师他,还好吗?田田看了春枝一眼,说你觉得呢?大年夜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孤苦零丁,连茶也是凉的。

春枝不吱声。田田以为春枝有了愧疚,正想趁势再数落几句,谁知春枝却将头抬了,两眼炯炯地看着田田,说:

大姐是你扔下了何老师,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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