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5)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5 17:36:27

田田临回加拿大之前,在父亲的学校里给赵春枝找了一间房子暂且住下 - 是学校办外语培训班时给外地学员准备的宿舍。春枝和三个外地女学员一起住。房管处知道何淳安教授家里出了事,多少有些可怜老头子,便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去了。田田又去买了辆女式自行车,作为春枝在校园和家之间的交通工具。等拿着了房门钥匙和自行车钥匙,保姆赵春枝就正式走马上任了。

春枝早上骑车到何淳安教授家里,去小菜场买好一天的菜,准备早中晚三顿饭食,收拾整理房间,清洗被褥衣物。何教授身体基本健康,行动方便,也极少挑口。何家的这一点简单家务,春枝弹琴似地顺过一遍,还没来得及调动所有的指头,就完成了。于是,春枝手里就剩下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春枝使用空闲时间的方式只有一种,就是绣花。

春枝不绣寻常的花草鸳鸯,春枝绣的是西洋油画。春枝的绣花绷子很大,大得像一副画。春枝把印刷品的油画贴在布上,就直接按着画上的颜色上针,深的上深色,浅的上浅色。不过春枝有时也不完全跟着画谱走,比方说,绣到房顶时,春枝用了很多金黄色的丝线。绣到树梢时明明应该用绿色,春枝却偏偏用了粉白。那黄的和白的乍看起来像是半空落下来的鸟屎,出跳而别扭地粘在屋顶和树枝之间。等到一副画都绣完了,远远地挂在墙上,眯了眼睛细细地去品味,才发现那黄和那白的使得原本幽暗的景致里突然涌现出一片片瀑布似的阳光。

何淳安看了,愣了很久,才轻轻说了一声“没想到”。

春枝把剪子线团咚地一声扔回针线包里,笑了一笑,说没想到什么呢?没想到我们乡下人也有点艺术细胞,是不是?田田在京的那几天,春枝说话还有些顾忌。待田田一走,春枝就露出了真性情,想什么说什么,口无遮拦。何淳安辩解不得,只好呵呵地傻笑。

其实何淳安也有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何淳安现在极少去学校。何淳安见不得众人那躲躲闪闪半是怜悯半是猜测的目光。那些目光如春日挂在树梢上的一抹飞丝,拿手指头轻轻一挑就断了。断在手上,看是看不见了,却缠缠绕绕总也感觉不甚清爽。

何淳安空闲的时候,就爱看书。何淳安看起书来,全然不是市井闲散之辈的那种看法,何淳安对看书的姿势实在是很挑剔的。首先,茶是必备的。上好的毛尖,二遍茶 – 第一遍是要过滤倒掉的。其次,老花镜要仔仔细细地呵气擦拭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云雾。再者,躺椅的倾斜角度也是一个定数,要调到头颈和身子大致成四十五度角的那个位置。这些姿势排场都做过了,何淳安才能静下心来看书。心是静下来了,书却依旧看不下去。书里的字像是一块块黝黑的岩石,成团结伙地阻拦着何淳安的思绪。何淳安看懂了每一块岩石,何淳安却没有看懂山。何淳安的目光在岩石之间惶乱地走过几遭,就很是疲乏起来,睡意翩然而至,书咚地落到了地上。

春枝捡起书来,撩起衣襟擦了擦何淳安落在书上的口涎,看见封面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眉黑目深的高鼻梁西洋女人。女人的笑意很浅,嘴唇抿得紧紧的,神情有些寥寂。翻了翻书的内容,通篇上下竟没有一个中文字。正惊异间,突然想起老头子就是教英文出身的,才忍不住咕的一声笑出声来。

这一笑,就把何淳安惊醒了。坐起来,一时不知身为何处。懵懵糟糟之间,突然叫了一声“延安”。叫完了,人就完全醒了。愣愣地呆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去了厕所。

嗒的一声,门从里边锁上了。一阵窸窣之后,就有了些叮咚的水声。接着就是哗哗的水声。再后来,就是一片长久的凝固不化的静寂。春枝听说过李延安是怎么死的,这时突然有些心悸,忍不住悄悄地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上,屏着气听。谁知人还没有站稳,门却骤然开了,春枝身子一歪,几乎跌到。何淳安扶住了春枝,叹了一口气,说:“她糊涂,我哪能也跟着她一般糊涂。”

春枝的心方咚地落到了实处。也叹了一口气,说:“别人说她糊涂,是不明白她。连你也跟着说。她哪是糊涂呢,她这明明是病。她病得这般苦,你既不能替她受这个苦,还不让她痛快地走。她走了,对你来说是舍不得,那是你的自私。她却是解放了呢。让你试试看,这样的病,苦得没个尽头没个解救的,放在你身上你受得了?”

何淳安却是从没听过别人这样劝解自己的。突然间,黑隧道般阴稠的心里,窄窄地流进了一线光亮。光亮之下,有纤尘细细地扬起。沉实了多日的心,开始有了第一丝的松动。

两人回到客厅,绣花的依旧绣花,看书的依旧看书。春枝将一根线头在嘴里含了半天,才吐出来,朝着何淳安手里的那本书呶了呶,问:“何老师,那个沃尔芙,文章写得好吗?”

何淳安吃了一惊,问你看得懂英文?春枝将脸涨红了,说就认得几个字而已。从前做事的那户人家,爱看录像带。有个电影,就是讲这个沃尔芙的,说是个有名的英国作家,投河死的。

“你说的那个电影叫《时光》,说的是沃尔芙死前的那一段。其实人家活着的时候就出大名了,倒是死了,却没怎么着。那年我去伦敦访问,下着大雨撑着把破伞去戈登广场找沃尔芙故居。找着了,连个牌子都没有。旁边那座房子,倒挂了个大牌子,说是某某某,赞助过沃尔芙的。连英国也这样,只记得阔佬,却是不记得秀才的。”

春枝噗嗤笑了一声,说怎么不记得?何老师你看的是谁的书呢?阔佬有书留下来么?没听说人阔了就想买学位吗?可见秀才还是比阔佬稀罕些呢。

何淳安被春枝逗乐了,也跟着笑,说是呀是呀,那个沃尔芙,研究外国文学的,人人都得读她的书呀。她倒是很替你们女人说话的。就是她说的,女人想写书,首先得有自己的房间,再得有五百英镑的年收入。她是说女人当自立 – 那都是女权主义的最初意识呢。

春枝撇了撇嘴,说女不女权的,我是不懂的,我只知道那女人长得倒是挺灵秀的。可是心里冷着呢,一条路黑冷到底,多好的男人都暖她不过来呢。

何淳安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春枝抬起头来,才看见了老头颊上斑驳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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